第五章 漫長假期III(3 / 3)

傑羅姆觀察形勢,記憶衛兵的巡邏路線,隨口問他:“這裏的氣氛怎麼這麼緊張?最近有事發生嗎?”

霍華德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才歎口氣說:“我本來不想再回憶這些,等我們進入鍾樓下的神殿,沒人注意時再說。”

兩人裝模做樣地繞個圈子,越過小花園,進入神殿。這裏供奉著‘沉默者’洛克馬農,也是羅森王國唯一合法的神祗。自從十年前王儲“羅森·裏福斯第四”假借神名進行的叛亂被鎮壓,神職人員的地位一落千丈,羅森也成了別國口中的“無信仰國家”,公開場合談論宗教都可能招來“法眼廳”的製裁。

一名枯瘦的祭司向霍華德點頭致意,兩人顯然相互熟識,卻一句話也沒說。祭司打開一道窄門,露出內裏的密閉房間。厚實的木門外罩金屬板,用大鐵釘鑲嵌,看來隔音效果極好。傑羅姆狐疑地看向霍華德,隻聽對方說:“沉思房間。難道你沒來過嗎?”門一關,兩人就進入了不虞偷聽的密室。

傑羅姆記起自己的身份,冷冷地說:“這房間讓我想起陰謀家的工作地點。你不會正有什麼秘密向我揭發吧?”

“正相反,先生,你說實話的時候到了。”霍華德平靜地看著他。

傑羅姆靠向牆壁,快速掃視不大的房間,突然遭遇埋伏的可能實在不大。“你是叛軍的人?”

霍華德低沉地說:“不。但你也不是法眼廳的密探。”

傑羅姆沒說話,霍華德接著說:“我對密探沒好感,這類人毀了我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譴責他們——我曾經被迫成為他們的一員——也令我的姓氏被玷汙。”

傑羅姆看著他的眼睛,感到他每句話都是真的,隻好在對麵坐下,冷淡地說:“好吧,我編了個高明的謊話,可惜遇到錯誤的對象。你的意見呢?”

霍華德對他的鎮定露出一個微笑:“我仍然感謝你救了我的命。不論你一開始的說法有幾成是真,但你見到我時,我的確滑到了最低點,是你把我喚醒的——在我以為自己死了的時候,才意識到曾經充滿羞恥的生活是我擁有的一切。所以朋友,請允許我繼續幫助你,隻要你不介意更直率些。”

傑羅姆大歎倒黴,自己怎麼就不能耍弄一些頭腦簡單的人呢?他露出一個和解的笑。“說實話,我的真名叫約翰,是個賞金獵人。追捕的事沒騙你,我的確亟需你的幫助。賞金可以分你兩成,你怎麼說?”

霍華德真誠地說:“我相信你,也的確需要一筆錢,請容許我說明理由。”

傑羅姆作出“請講”的姿勢,霍華德開始陳述自己的故事。

“我曾是個稱職的‘鐵麵騎士’,打過幾場硬仗,科瑞恩那一邊的‘勇猛獅鷲騎士團’幾次秘密派人招募我。由於是家族的次子,我沒繼承任何封地,一切都是在戰場上拚殺換來的。對我的過去,我不想再多說。幾個月前我決定結婚,告別戎馬生涯。這時部隊接到了秘密指令,挑選最精銳的騎士執行特殊任務,我加入的小組有十二個人,一個表情陰沉的男人是我們的指揮官。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法眼廳’的密探頭子,來挑選戰士安插到王國另一支邊防軍中,我有很多朋友在部隊換防時轉到那支隊伍。他聲稱在邊防軍中有人違背騎士規條,投向了科瑞恩,這在我們來說是不可原諒的大罪。雖然對密探感到不齒,但我還是服從了安排。”

霍華德的表情開始沉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反複琢磨過無數遍。

“經過周密的計劃,我成功打入邊防軍的小圈子,他們之中有幾個我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雖然目的並不卑劣,但背叛他們的信任令我夜不能寐。一天夜裏,我的朋友——原諒我隱去他的名字——邀請我參加一個聚會,他甚至還是我的鄰居。我毫不懷疑這次聚會的性質,所以隻是輕裝前往。聚會在廢棄的哨站舉行,我們常在那裏喝酒談天。參加的共有九個人,他們……包括我的朋友,開始談論‘血腥統治’時期的人物,後來又表示對非法信仰的同情。我體麵地提醒他們,即使對自己人也要顧及談話的尺度。忽然,他們一齊逼視著我,我的朋友有些失控地質問我的信仰,我感到他咄咄逼人的態度裏包含著羞愧的成分。”

霍華德痛苦地閉上眼睛,“我耐心地勸說他別再喝酒,而我不會把他們的話當真。突然,我的朋友提及了我未婚妻的名字,說早就在‘真理會’這個激進組織中見過她……當時,我不記得自己在何種感情的支配下,不顧一切地反問,‘難道你們就因為這樣的理由投向敵人嗎?難道你們不知道,王國的密探一直在看著你們嗎?’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沉默過後,我的朋友問我,‘我們認識了多少年,霍華德?’我隻有無聲地看著他。然後他對其他人說,‘這個密探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救過我的命,我曾救過他的命,請你們為我做見證,一對最好的朋友是在一場公平決鬥中踐行信仰的!’

“幾個人中的一個,把照明用的風燈掛在一顆枯樹上,從坐毯底下抽出兩把劍來,劍刃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們都有些失控了,他是因為被出賣的憤恨,我則想報複他對我未婚妻的侮辱。選出裏來的證人手持利刃,先默然交給我武器,然後才轉向我的朋友。‘決定這麼幹嗎?’他問。‘就這樣吧。’我的朋友一邊說,一邊解開大氅。這時證人一劍刺進他胸腹之間,大氅馬上被冒出來的鮮血染紅了。”

霍華德平靜地說到這裏,卻忍不住打一個寒戰。“‘國王萬歲!’證人喊出了密探規定的暗號,站到我身邊。這時我來不及在意剩下的人,隻見我的朋友眼球突出,嘴唇微動,向我說了句什麼。等我清醒過來,證人已經在幾把長劍下受了傷。我無意識地揮劍,二對六的戰鬥結局很明顯,長劍在多次交擊下崩了口,我多處負傷,幾把劍還在不停攻來。就在這時,暗處飛出的弩箭射傷了與我們戰鬥的幾人,密探的同伴很快瓦解了對方的抵抗,他們被毫無尊嚴地割斷喉嚨。我腦中一片空白,證人把匕首交到我手中,‘你來結果這個支持王儲的亂黨!’他指著我那還沒斷氣的朋友說。我的朋友……他重複地說著一個詞,‘艾米莉’,我認識他的妻子像認識他一樣久。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宰了那證人,密探騙了我,他們並沒有投敵,隻是做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我一動不動地瞪著那人,直到弩箭都對準了我。”

霍華德為自己表現出的懦弱悔痛萬分,他停了一會才說:“後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有人用劍柄打暈了我……不,我故意等他們打暈我,好給自己活下來的借口……密探撤銷了我的軍籍,聲稱我欠了高利貸,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但是,艾米莉不應該受懲罰,她什麼也不知道,卻被無辜流放到城堡外的農場!我需要錢贖買她的隸農身份,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度想用死來逃避這罪責,現在是麵對的時候了。”

傑羅姆麵無表情地聽完,他被這段長篇大論唬住了。

——你唯一該埋怨的是你那乏味的價值觀!

傑羅姆忍住嘲諷的欲望,低著頭說:“令人震驚!請原諒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同情,你的遭遇簡直讓我喘不過氣來。”

霍華德長舒了一口氣,解脫地說:“感謝你傾聽我的經曆,這樣的恥辱是一個人難以承受的……現在我感到好多了,雖然我的軟弱不值得被諒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你不該為此放棄生活。那麼此地的緊張氣氛也與之有關了?”

“沒錯,我的朋友。對王儲餘黨的清查才剛開始,據傳逃到曼尼亞候國的王儲近期將返回羅森,我私下以為,有不少騎士正盼望加入他。”

“形勢更複雜了,我們必須盡快解決問題。”傑羅姆向對方伸出一隻手,“我,約翰·金斯利,發誓對霍華德·諾頓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

霍華德有些激動,“可是我……我已經失去了榮譽……不值得被信任……”

“我並不是不說謊的聖人,你不會欺騙我,我知道。”傑羅姆本著臉,盼望這煽情的一幕趕緊過去,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

霍華德伸手與他相握,“我,霍華德·諾頓,發誓對約翰·金斯利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他顫抖著說完,看起來對自己又恢複了幾成信心。

屋裏的氣氛大為融洽,傑羅姆對心懷感激的霍華德虛情假意一番,騙得他死心塌地。這時想起朱利安·索爾的金玉良言,“欺騙是情感的藝術,動之以情比單純依靠狡詐見效更快。”不由得後悔怎麼不早用這招。

霍華德跟著傑羅姆登上鍾樓,老舊的木樓梯蒙著一層灰,除了祭司定期上來照管大鍾的齒輪,這裏沒留下別的痕跡。傑羅姆透過鍾樓四麵的窗口向下觀望,除了巡邏的士兵,居民都躲在家裏,神殿四周的小廣場空無一人。這時,大鍾敲響五次,震得灰塵四濺。傑羅姆奇怪地問,“這鍾使用什麼動力?”

霍華德想想說:“不清楚。神殿的建造時間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傳言,洛克馬農神像是後來鑄造的。百多年前這裏是舊城遺址的中心,那時科瑞恩控製這座城市,在廢墟上建造了大部分建築:圖書館、老城區的半圓市集,拱頂會堂……直到羅森在半個世紀以前占領此地,豎起城牆,才有了‘高爐堡’的稱謂。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問祭司,他是庫芬人,以前曾做過我的曆史教師。”

兩人重新回到神殿內,向祭司詢問鍾樓的曆史。祭司思索片刻說:“神殿建築的時間早於523年克瑞恩在此建城,屬於古代城市廢墟的一部分。羅森的軍隊攻占城市以後,神殿裏供奉著科瑞恩的異端神祗。鍾樓的機械部分當時運轉良好,我們隻修複了朽壞的樓梯。至於鍾的動力,十多年前幾個工程師來調查過一段時間,說是水力驅動,古代工藝的產物。”

傑羅姆和霍華德再次回到樓頂,從齒輪和傳動杆之間,找到一口向下的豎井。所有活動的機械部件,似乎都從深入豎井的金屬鉸鏈處獲得動力。傑羅姆點燃一團裹了重物的油布,拋入豎井。過了一會,傳來“噗通”一聲,火苗倏然熄滅了。

兩人麵麵相覷,豎井下麵竟是一條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