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開始一切都還好,直到……”灌一口劣酒,波伊德好像喝下了冰水,時間從前額的褶皺間劃過。“直到我們開始釀酒。不是這種爛貨,不是任何一種……它叫‘晨霧’。傑斯伯格從霍格人手中得來的主要配方,至於他拿什麼交換……我不想知道。那時隻有羅森出產真正的好酒,三層蒸餾器,盆地裏的大片葡萄園,反複蒸餾的原汁……這都不算什麼。‘晨霧’比任何你能想像的液體都奇特--紫色裏混一點綠,像活著似的在瓶子裏滾動,木塞子一拔開,一股膩人的霧氣就在瓶口升騰……”
波伊德一麵說,一麵深深吸氣,“在一間這樣的實驗室裏,我第一次嚐到它……要命的經驗……”
“果酒?”傑羅姆開始有些好奇。
“原料很複雜。它的味道無法形容,當你急於再嚐一口時,就成了它的俘虜。”波伊德低沉地說。
傑羅姆皺眉。“上癮嗎?”
波伊德盯著天花板出神,“不是你想的那樣。‘晨霧’不會使人爛醉如泥,胡言亂語,或者躺著傻笑,騰雲駕霧……不是這樣。它讓你‘清醒’--如果‘清醒’也讓人著迷的話。”
波伊德爬起來,瘸著腿來回踱步。“經過兩天兩夜不斷工作,我倆一起喝下一杯酒液--就用這大小的燒杯盛著,”他神經質地舉起一支泛黃的小燒杯,對著裏麵少許清水咽了口唾沫,“那天我們都精疲力竭,他等不及找動物做實驗,就抽簽決定,由一人先嚐,另一人做記錄。我永遠忘不了傑斯伯格喝下它之後的表情--先是深深皺眉,似乎液體沒有預想的效果,然後他馬上又喝了一杯,我們說好隻飲用小半杯的!我試圖攔住他,但他眼睛放光,表情平靜。那表情讓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可真傻!真傻!”
傑羅姆不由得站起來,摁住撕扯頭發的波伊德。波伊德表情難分悲喜,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右手的拐杖上。“等他喝到第三杯,我忍不住也取了小半杯,我們沉默地喝完,然後彼此對視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淚滾下來,卻沒有痛苦的表情;我還沒有意識到,好像我的手自己又取了一杯。是的,這沒完,再也不會了!”波伊德含糊地說,“第一次獲得的液體隻有兩升,我們馬上就喝完了。”
“為什麼會這樣?”學徒困惑地問。
“我一萬次地問過自己,直到擺脫它很久以後,才漸漸想明白原因。”波伊德呻吟著說,“‘晨霧’可以極大提高感官的靈敏度,隻要喝下它,整個世界一下子展開在你麵前--整個世界!傑斯伯格第一次幾乎飲用了一升半,他的目光是散開的,就像個墮落的癮君子。但是我知道,他正在清醒地觀察一切;酒液把正常人集中的注意力加強了十幾倍,同時也分散成獨立的幾‘束’--就像同時擁有十個天才的腦子一塊工作。許多一直不能解決的難題,在喝下‘晨霧’後突然就不算什麼了,在這種亢奮中,人會誤以為能夠掌握一切!”
如果波伊德沒有沉入想像中,就會發現傑羅姆的目光裏包含一些同情和嘲弄之間的感情,複雜地相互交纏,隻是一言不發。
“可笑的是,當扭動旋柄卻沒有液體流出時,除了焦渴,世界已經不重要了。”波伊德幹澀地笑起來,“算一算,我們緊接著幹了二十個小時,三天沒有休息。我看到傑斯伯格放大的瞳孔,我想自己也是一樣,應該是古柯葉在起作用了,完全感覺不到疲勞。我們像貓頭鷹一樣在黑暗裏調配原料,隻為了緩解巨大的……空虛……
“之後的事情一片混亂,對‘晨霧’的渴望占據一切,也讓他被公會降級。我們搬到第六層,建了這座實驗室。再往後,糟糕的情形出現了--連續幾天不睡覺,傑斯伯格幾乎像一具骷髏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長久失眠讓我們開始健忘,漸漸的,調製材料變得不可能。終於有一天,他幾乎被弱毒性的原漿殺死。我們被迫停下來,回頭看看已經崩潰的生活。
“離開‘晨霧’後,三五天連續失眠成了常事,這滋味……唉!我們隻能相互提醒、回憶、扭打,試圖求助於原有的知識……雖然我們不是最優秀的煉金師,但有著最急迫的需求。你手中的藥方,就是最終的產物了。如果你希望解決自己的問題,就應該換一個方法。”
“藥方無效嗎?”傑羅姆泄氣地問。
“不,”波伊德遲疑一下,“那幾天我睡得像個孩子,無夢的昏睡。”
學徒兩眼發光,讓波伊德不由後退了一步。
“這麼說奏效了?”
“不。”波伊德馬上說,“不一定。傑斯伯格死於痛風引起的腎衰竭。緩慢的死法……”
“我知道痛風,”學徒打斷他說,“痛苦的,緩慢的,這無所謂。你確定和藥方有直接聯係嗎?”
“也許是。也許由於‘晨霧’,我不能肯定。”
“多久發作的?”
“五年,或者七年?別這樣看我!我真的不能確定!”
傑羅姆板著臉計算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五年,足夠了。”
波伊德一下抓住對方的手臂,急切地說:“這不對!他死時讓我毀掉藥方的,我傻了,才把它夾在書頁裏,放進錯誤的書架!如果我知道還有人能得到它,當時我會燒掉整個圖書館!”
“他死了,你還活著。”
“我沒再用了!相信我,這不過是個稍長些的死刑!”
學徒一字一頓地說:“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也隻是一個死刑。”
波伊德像被迎麵打了一拳,後退幾步,臉色變得像頭發一樣、透著死氣的灰。拐杖承受不住壓力,一下折斷了,他跪倒在地上,模糊中看到學徒冷酷的臉。
這張臉閃動一下,轉而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小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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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一包未提純的材料,傑羅姆從街角的肉店出來,轉入對麵的鐵匠鋪。配方裏包含的動物內髒令人惡心,而重金屬的份量看來足夠要命了,但想起每天所受的煎熬,腎衰竭的下場可以晚點擔心。
在他等待鐵匠融化一塊鉛時,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透過門口膽怯地望著他。他剛走出鐵匠鋪十幾步遠,小女孩就對他伸出了髒乎乎的小手。
第六層隨處可見乞討的小孩,但傑羅姆第一次遇到敢於向他伸手的情況--暗巷裏的流氓都會本能的遠離這個蒼白的學徒。
傑羅姆抱著一大包材料,想不出拒絕的理由,隻好彎腰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解開灰色長袍的前襟,摸出一枚銀幣拋給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了解銀幣的價值,露出羞怯的笑,想幫他拿行李。學徒不習慣別人的好意,連忙尷尬地抱起包裹。
趁他起身的瞬間,小女孩在長袍領口摸了一把,留下一個黑色的手印。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小女孩轉身跑開了。
傑羅姆哭笑不得,隻好看著對方消失在街口。
沒走出幾步,學徒猛地拋下包裹,摸向自己的領口。果然,“北海巨妖”的別針被偷走了。
傑羅姆臉色陰沉,馬上觸發一道小法術。
穿過黑暗、曲折的巷道,別針蘊藏的魔法氣息接觸到人類體溫,發出閃爍的藍光,正捏在一雙小手中飛跑。確定了對方的去向,他從容施展一個法印,把包裹罩在一圈生滿倒鉤的半圓結界裏--結界險惡的外形足夠阻止不開眼的小賊了。然後,他走向一排伸向遠方的金屬圓管處,隨著簡潔的咒語,整個身體融入金屬管之間,化作一道電芒,瞬間移動了三百尺。
藍色火花在三百尺外重新集結成人形,學徒從暗處盤結的管道邊現身,四周的空氣彌漫著電離後的新鮮氣息。
小女孩驚恐地看著他,止不住腳步,一下撞進他懷裏。
傑羅姆牢牢抓住她細瘦的手臂,小女孩嚇得不輕,不停顫抖。奪過別針,傑羅姆卻為難起來--自己拿她毫無辦法,總不能嚇唬不懂事的孩子吧!
突然,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險。
一把金色長劍憑空出現,由斜上方向下疾斬。傑羅姆憤怒地發現,劍刃所取的對象竟是懷裏的女孩。他向後跌退,側身把小女孩推向一邊。金劍由疾斬毫無可能地靜止一瞬間,然後流暢地轉化為匹刺。他幾乎可以想像,這隱形的強敵一足後錯,一隻手向上揚起以平衡態勢的情景。
傑羅姆後背著地,以右肩為支點,沿弧線蹴出一腳。長劍優美地起伏一下,握劍的手腕避開踢擊,斜刺的劍勢再次微微後撤,劃個半圓,割向他腿側。
借著扭腰帶來的螺旋力量,傑羅姆擺脫了仰躺的劣勢,他在雙足離地的一瞬團身翻滾,閃開了糾纏不放的長劍。長劍止住攻勢,握劍的人影逐漸顯現出來。
傑羅姆麵對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性,嵌金邊的銀灰色鬥篷罩在消瘦的肩膊上,在領口用細金鏈連接;修長肢體裹著灰衣,布滿蛇一樣的亮藍紋飾;蝴蝶狀上豎的衣領,中間是一張金閃閃的麵具,一半雕刻笑臉,一半卻交錯著數條尖利的棱線,構成半張幾何圖案。那人正把劍收到前胸,向學徒鞠躬。
學徒回敬一道“彩球術”咒語,桔子大小的彩球使男人全身一震,發出爬蟲類一般的“嘶嘶”聲,上身微晃,卻沒有後退。等他從被麻痹的危險中解脫出來,麵前的學徒已經抽出短劍,擺好了防禦的架勢。
兩人相互打量,逐分逐寸的彼此接近。長劍緩慢前伸,短劍則不斷調整角度。直到長劍劍鋒與短劍相交,兩人從劍刃傳來微妙信息中選擇自己的態勢:
長劍輕顫,不可思議的分出三道尖鋒,越過橫持的短劍,奔向傑羅姆前胸。
短劍從容上挑,兩道劍刃粘連在一起,發出刺耳的磨擦聲。
剛一接觸,雙方都在小心試探。長劍遊魚般靈活多變,每一劍都令人捉摸不定,角度十分刁鑽;短劍變化幅度卻極小,似乎總圍繞著一個點作長短不一的圓周運動,劍刃帶著充沛的力量,阻止了敵人的每次嚐試。交換過十多劍,男人突然加快節奏,金色長劍伴隨大量假動作,不停衝擊對方窄小的防禦圈。
三尺許的直線距離變成一場拉鋸戰。長劍跳動、折轉、旋轉、後撤再倏然突前,但隻要進入短劍的防禦範圍,兩把劍刃就像磁石般絞纏在一處。每一次狡猾的突刺和假動作都被瓦解、攔截,兩指寬扁平的短劍變成一麵盾牌,通過驚人的反應速度與準確判斷,化解了所有攻勢。男人驚恐地發現,自己全部脫困的嚐試,都在最初半秒被識破,透過短劍和對方全身構成的複雜杠杆,被套進不斷收緊的、無形的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