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化 (二 下)(2 / 3)

“這――-”武方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被凍僵。他替整個家族打理生意多年,自問做買賣從不吃虧。到今天才發現遇到了比自己還會做買賣的人,先給了個小小的甜頭,然後就拎著刀子開始割肉。

可甜頭已經吞落了肚裏,此刻再想反悔顯然已經來不及。眼前的唐公李淵雖然有“老嫗”之稱,但剁起人的腦袋來卻從未猶豫過。不僅塞上那些胡人不敢招惹他,放眼整個大隋,敢當眾捋其虎須的也找不出七個!

河東武家肯定不是七個中之一。所以即便心裏痛得滴血,武方也隻好代表商戶們將唐公李淵的要求應承下來。“草民,草民這就是回去跟大夥說,一定不再向塞外運貨。不過唐公您也知道,武家名下的商號雖然多,卻集中在木材、皮貨方麵,對鐵器、糧食和私鹽等違禁物資,是絕不敢沾的!”

“我隻是想請你轉告大夥一聲。做生意盡管向南,凡我李家能控製的地麵,你們盡管行走。”李淵放下手中的茶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狠。“至於北麵,我會派人日夜巡查,到時候一旦有人被抓到了,落得傾家蕩產,可別怪我手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才聽了幾句硬話,武方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這些年來,山賊、流寇中的大人物他結識了不少,不講道理者也見得多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李淵般給過他如此大的威壓。

唐公講理,比任何山賊流寇都講理。講理時已經可以把人講得無法翻身,若是其發起飆來,武方不知道所謂並州三十六家商號,能否承受得住此人跺一跺腳。

“你放心,沒有證據,我的屬下不會亂害人!即便被抓到了,我也會給他們申辯的機會,以免是仇家栽贓!”李淵的話很平和,聽在人的耳朵裏卻聲聲如雷,“做生意的講究個行規,治理國家也講究個律法,相信大夥今後不會讓我為難!”

‘官給民栽贓,還不簡單?先抓起來再找證據,怎麼找怎麼有!’武方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貪圖便宜,冒冒失失地跑來替人送什麼信。如果不來這一趟,武家不會有什麼好處可撈,但也不會惹上這麼大麻煩。

他突然理解了族侄士彠為什麼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卻從不讓家族和官府沾上關係的苦衷。那分明是一艘沒有彼岸的破船,無論是否漏水,隻要上去了,便再甭想下來!

“草民,草民一定遵守規矩。這次遇到二小姐,她也有過類似的教誨。草民已經命人記下來了,絕對不敢忘掉!”急於脫身的武方顧不得再賣關子,抓住一切機會把話題向婉兒身上引。

“也不需要太久,劉武周等人不過是草尖上的露水,滅亡之期不會太遠。到時候馬邑周邊各地與太原連成一體,有你們的生意做!”見到了送信人,李淵心裏反而不那麼著急了, 先抿了幾口茶,然後低聲問道:“你是怎麼遇到小女的,她可有手書?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難為她一個女人家了!”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於王屋山中拉起了好大一份勢力。草民開始不知道是二小姐,所以還怕失了財,準備硬闖過去。後來被山上的人請去吃酒,才發現那裏是太原的一支別兵。因此平平安安過了山……”武方在驚惶中沒緩過神來,因此心智有些不清楚,話說得非常羅嗦,且答不到關鍵上。

“二叔,唐公問您有二小姐的信麼?其他的細枝末節,待會兒慢慢說也來得及!”武士彠嫌自己的族人誤事,低聲嗬斥。

“沒,沒,二小姐說紙筆多有不便處,所以僅托我報一聲平安。她說,她說讓唐公不要為她擔心,李家的女兒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武方沉吟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道。

“李家的女兒?”李淵聽得一愣,旋即在心底湧起一股淒涼。作為父親,他理解女兒現在的感受。大難臨頭之際,柴紹拋下婉兒一個人逃了,雖然沒有休書,也情同於恩斷義絕。所以婉兒不再以柴家的媳婦自居,主動恢複了李家女兒身份。隻是她怎麼跑到了王屋山中?又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那裏變為太原的勢力範圍?

王屋山地處長平與河內兩郡的交界,距盟津渡口不足百裏,而過了盟津,便可抵達東都的門戶偃師。此刻婉兒掌握了王屋山,無異於為河東兵馬的南下提前掃平的道路。這份功勞,比一舉攻克沿途數十個郡縣也毫不遜色。

悲喜交加之下,李淵的說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調。“先生,先生怎麼遇到的小女。她看上去還好麼?山中可缺衣食?你不要急,慢慢說來,所有經過我都要聽,什麼都別落下?”

“這,這豈不是要耽擱唐公很多時間?”武方受不了李淵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看了看自家族侄,猶豫著說道。

“不妨,不妨。士彠,你出去命人準備些酒菜。我沒有什麼可謝武先生的,就跟他一道吃頓飯,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到了這個時候,李淵又恢複了一個慈父形象。非常熱情地發出邀請。

先例在前,武方豈敢再受唐公的好處,趕緊推脫。李淵卻不肯讓他繼續客氣下去,強令人搬來兩張矮幾,將武方按入座位。“剛才是公,我自然要板起臉來說話。此刻是私,你不必在乎措詞,咱們邊吃邊說。為人父母的,哪個不惦記著子女。嗨,武先生也是過來人,應該知道李某的心思吧!”

“草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跟唐公一道吃酒!”武方伏著身子,喋喋不休地道。作為商人卻被列為一方諸侯的座上客,此事傳出去定能讓其在同僚麵前揚眉吐氣好幾個月。雖然此間主人喜怒無常了些,並且總是強人所難。

“請武先生詳細說說小女那裏的情況!”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舉起一盞酒。

“是,是,草民一定知無不言!”武方趕緊舉起酒盞灌了一大口,然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草民做的是木器、皮毛生意,雖然眼下兵荒馬亂的,為了一口飯吃,卻也不得不往來奔走。上個月到京師和東都一帶走了一圈,然後和其他幾家老相識湊成一隊,結伴北返……”

“貨物好脫手麼?京師和東都那邊的日子還過得去麼?”不嫌對方羅嗦,李淵笑著插了一句。

“嗨,怎麼說呢。有錢人照樣一擲千金,沒錢的活活餓死了,屍體爛在路邊上也沒人收拾!托您老人家的福,小號的貨物脫手很快,都是些精致木器和冬天的狐皮,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兒,不算難賣!”

“嗯,京師那邊的官兵霸道麼?會不會搶你的貨物?”李淵點了點頭,暫且將對婉兒的思念放在一邊,仔細詢問。

“還行?幾個當官的都是好人,丘將軍、宋將軍約束得嚴。隻有陰將軍的麾下待人差一些。左右是花錢免災唄,草民也習慣了!”武方知道李淵想問什麼,將自己的觀察結果如實告知。“但丘將軍和宋將軍又有不同。丘將軍麾下的兵馬看著精神頭足,宋將軍人老了,麾下的兵馬也不大有精神。至於陰將軍,嗨,跟草民見過的那些綠林豪傑們類似……”

“多謝武先生提醒!”李淵雙手舉盞,以主人的身份敬了對方一杯。

“不敢,不敢,為唐公壽!”武方連忙將酒盞高舉過頂,大聲稱頌。

“後來呢,你剛才說想闖山?是怎麼回事情?”

“唉,草民也是一時誌短。看著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就想直接從王屋山腳下衝過去,省下一次買路錢!”武方歎了口氣,說道。

“你就不怕山大王們下次報複?”雖然不是綠林豪傑,李淵對江湖上的一些規矩卻略知一二。所謂占山為王,也不是總將過路的商人、旅者趕盡殺絕。那樣隻會斷了自己的財路,不是細水長流之道。精明些的山賊會打出維護一方的招牌,定下自己的抽稅標準。對過往行商和旅客抽取一定的買路錢,或者十抽一二,或者有一個最大限額,隻要按規矩交錢,保證你能平安走過他的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