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雛 (二 下)
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裏的幫閑。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勳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麼,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麼。
“你倒是有心,咳,可歎滿朝公卿……”楊廣當著無數文武的麵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麼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哦!”楊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看看李旭紅得欲滴出血的臉,再看看左右身側一個個麵無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後,他終於理解了少年人的難處,“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文武百官的功勞雖然比你大得多,卻都在別處,不在這幅地圖上麵!”
歎了口氣,他又補充,“上次是朕對遼東局勢估計不夠,所以大夥才準備不足。朕之過,又何必委罪於人。你能在大敗之時揚我大隋國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獻上了這份地圖,朕……”楊廣看看李旭,心中對眼前少年充滿了好感。他想再給賜少年人一個官職,轉念一想對方升任郎將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諸臣之中肯定有人會諫止。笑了笑,說道:“朕再賜你百煉寶刀一口,助你在疆場上大戰神威,再為朕殺敵立功吧!”
“謝陛下隆恩!”李旭後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後肅立。禦賜寶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著順手,也未必真有百煉之精,但無論換做誰也不會真的拿禦賜寶刀去砍敵人腦袋。這東西在大隋軍中代表的是一種尊崇,代表著軍功被皇帝認可並記在了心裏。持有此刀的人,日後提升的機會遠遠高於其他同僚。
如果說李旭剛入軍帳時,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數是輕蔑的話。此時,這些輕蔑的目光裏邊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開始盤算帳中這個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開始考慮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將麵臨威脅。朝中的職位就那麼多,世間的豪門望族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幾個,新的軍中權貴崛起,往往意味著擠占掉別人的利益。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變。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當有了利益衝突呢?是否要出手將那些可能長大的勢力掐死在萌芽狀態?
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內廷侍衛捧來百煉刀。大隋皇帝陛下親手取了,掛在了李旭腰間。“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謝的瞬間,楊廣一把搬住了他的肩頭,家中長者般慈祥地叮囑道。
“臣,末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旭聽見自己說話的聲調全變了。他無法壓抑住來自內心深處的激動。從前讀過的史書告訴他,做武將的最怕就是沒君王賞識,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在等待中埋沒一生。而老天對自己卻如此眷顧,在自己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便遇到了一個慧眼識人的偉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報!”楊廣笑了笑,低聲叮囑。目光離開旭子身體的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滾過了一層浮雲,很快就淡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你的甲,好像很精良麼?”皇帝陛下微笑著問。
“是唐公贈給末將的賀禮!”李旭的心還在熱血裏邊浸泡著,毫無戒備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沒錯,這是用西域镔鐵打造的甲葉,裏邊襯了犀牛皮吧?”楊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濃得像積了雨的雲彩。
“末將不知道,末將從來沒,沒買過鎧甲!”李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著藍光的甲葉,有些尷尬地回答。這副鎧甲是唐公李淵在酒宴後所賜,因為顏色和黑風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戰時總喜歡穿在身上。今天宮廷侍衛突然來宣召,時間倉卒,他根本來不及去換袍服,所以隻好穿著鎧甲來見駕。
聽了李旭的話,楊廣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沒買過鎧甲,難道你從軍前,沒自備戎裝麼?”
按大隋慣例,良家子弟從軍要自備戰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會高價購一幅好甲在身邊,那東西軍中雖然統一配發,但質量未必有自己買的結實,穿起來也未必有自己買的合身。而李旭居然從來沒買過鎧甲,當年其家的窮困程度的確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象。
“沒,沒備。末將,末將當初所有的錢都買馬了!”李旭非常尷尬地說道。他不能直說自己窮,否則等於指責皇帝陛下不愛惜百姓,讓即將上戰場的壯士連鎧甲都買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當年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則欺君罪名落下來,自己長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所以,他隻好用買馬一詞來搪塞,沒撒過謊的臉紅得比作賊被抓住了手腕還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