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豔宮,夏至,亥時。
窗外的雨,有著精雕細琢的狂暴,一分分的拍打在琉璃瓦上,似乎要將這宮牆推翻。
內寢裏,紅木大床上靜靜的躺著一個少年,少年緊蹙眉頭,冷汗不斷從額間冒出來,床邊的婢女用浸濕的棉布輕柔的擦掉他額頭上汗珠。
少年雙眼緊閉,蒼白的唇角微微顫抖,像是在做一個可怕的噩夢,婢女幫他掖了掖被窩,輕聲喊了道:“殿下……您怎麼了?”
少年仍舊顫抖得厲害。
婢女擔憂起來,急忙跑到宮門外,拉住正在守夜的小太監說道:“小皇子殿下病得厲害,快去傳太醫。”
小太監應了一聲,也沒來得及提盞燈,匆匆就闖進了雨簾。
內寢裏的香爐朦朦朧朧的升起香煙……是從香藥局送來的百和香,混合著白檀與青桂的淡雅,緩緩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落寞的影。
少年緊緊的鎖著眉頭,隻聽耳邊有人在輕喊他:“……明眸,明眸。”
他掙紮著在一片黑暗中搜尋聲音的來源,好像是在宮外的蓮池裏,那個熟稔的聲音不斷的傳來,溫柔而好聽……
他閉緊雙眼,捂著耳朵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個聲音在前方引著路,聲聲迷惑著少年。
少年走了幾步,突然便停了下來,引路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他緩緩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片蓮池。
嬌媚的,柔白的蓮花癡癡的流淌在池麵,猶如佛經裏純淨無瑕的禪之世界。
是誰在喊他的名字?
少年極目望去,隻見蓮池中央有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個女人站在一朵盛開的白蓮之中,身穿一襲大紅的綢緞,青絲長長的垂到了蓮葉上。
少年揉了揉眼睛……熟悉的背影……空氣裏傳來的百和香,分明是母親的最愛……
蓮池中的女人,是母親麼……
少年呆了一呆,竟伸出腳邁進了蓮池……
天旋地轉,他猛地從夢裏醒了過來,眼前還是那個黑暗的宮殿,婢女為他點了香,不知去了哪裏。
少年從錦被裏做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又是一個奇怪的夢境。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拿過長衫披在背上,掀開被子走了出去。
隻堪堪走了幾步,少年忽然定住了腳——他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宮殿,這分明不是景豔宮。
怎麼回事……從床上下來,便隻有一篇黑兮兮的空地,空地之中,有一把素白的紙傘,幽幽的在黑暗中滴著水珠……
它在等待著誰麼?少年向前走去,伸手拿起了紙傘。
暖意,源源不斷的暖意從傘骨裏傳到他的指尖,鑽入脈搏……一直傳到了胸口。
他一怔,全身乏力的感覺,似乎消失了。
舉起手中的紙傘,撐開一片小小的天,素麵傘沿上,被人描了一朵微醺的白花,是優曇花呢……
花瓣處,有兩行秀麗的小字,少年輕聲念了出來:“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這是……”少年喃喃道:“是我做的傘……”
紙傘寧靜的聽著他的聲音,仿佛狂風暴雨都被這小小的一方傘麵擋在了外麵,周圍的世界裏一片靜謐。
“你的名字是,穀雨。”
紅木床上的少年睜開眼來,眼前是幾個模糊的人影,有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疑惑道:“小皇子的病已無大礙了,可是我的藥還沒喂呢,這、這……”
少年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夢中夢。
老太醫在他的雙眼前揮了揮手,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少年微微一笑,“蘇明眸。”
老太醫抓了抓頭,實在是不解,剛剛來時,這小皇子還發燒發的厲害,怎麼就突然痊愈了?他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的藥,還未被動過。
老太醫著實無解,但也隻能提著藥箱不甘心的退下了。
婢女柔聲詢問著蘇明眸:“小皇子殿下,您真的沒事了嗎?”
蘇明眸點點頭,“你不用照顧我了,先去休息吧。”
婢女向他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剛要出門的刹那,蘇明眸又叫住了她,等她回過頭來,隻聽少年溫和的笑道:“謝謝你幫我點了百和香。”
婢女暗自慶幸自己被分給了這個最小的皇子,他生性溫和親切,小小年紀,從來沒有把別人當過奴隸,常常會對這些婢女、太監道謝,讓他們受寵若驚。
當所有人都離開之後,蘇明眸走到琉璃屏風後麵,拿出了那把一直靠在牆邊的傘,素白的紙傘,是他一年前初次和宮外的老手藝人學做的……原來老師傅說得沒錯,每一件工藝品,在手藝人花費心血做好的時候,就賦予了它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