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夜如啼眼。

蘇明眸撐傘站在三忘河畔,河麵上的點點浮萍貪戀著月華,幼鳥掠過河麵,順著濤濤的流水飛向不似人間的盡頭,一河寂靜的聲音,沒並有船隻。

從蘇明眸的傘下望去,卻發現遠處的河麵上搖搖晃晃的出現了一隻烏篷船,船上的一點昏黃燈光劃破天河一色,推開一層一層的水波,緩緩向岸邊搖來。

一燈一船一江月,半層波浪半層花。

看到船隻靠近了,蘇明眸朗朗一笑,“一念,近來可好?”

名叫“一念”的船夫盤腿坐在船頭,聽見蘇明眸的聲音,他舉手掀開鬥笠,露出一副極其柔和的眉目,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是偷下了一輪明月化作雙眸,溫柔得不似人間所有。

“啊……原來是蘇老板啊,怎麼,今日沒有要送到忘川的遊魂嗎?”一念抬著鬥笠一笑,聲音軟軟的,一瞬間這冰冷殘酷的夜色都變得祥和了。

是一個好溫暖的人啊。

蘇明眸搖頭笑,“你運氣極好,今天是沒有了,你平日裏與死人打交道慣了,不知可願意與我這個平凡人敘敘舊?”

一念笑得眉眼彎如勾月,他向後挪了挪,但仍然打著盤腿,舒服極了,“上來吧,老朋友,我帶你去忘川兜兜風。”

蘇明眸微微一笑,收起傘,踏上了烏篷船。

船頭的燈光明明暗暗,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

船內的小火爐上煮著茶水,一念劃著槳,說:“知道蘇老板你不愛喝酒,我特意給你備了午子仙毫。”

蘇明眸“哦”了一聲,看著爐子上的茶水,“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你每次都是這個時候來送傘裏的遊魂,不難猜到。”一念背對著他,聲色很是舒緩好聽,“……況且……你今日來找我敘舊,大概是來送行的吧。”

蘇明眸笑了笑,“是了,今夜是你最後一次渡靈到忘川了,與你認識這許多年,終還是有些不舍的。”

一念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蘇明眸從衣袖中拿出一炷香點燃,香火泛泛,像在燃人心。

烏篷船駛著駛著便出了三忘河,也不知是到了哪一段河脈,河水漸漸不再清澈起來,河麵下似乎有鬼影幢幢,令人不敢直視。

再搖過了一段,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念收起船槳停了下來,對蘇明眸溫和一笑,“就在這裏吧,忘川太暗,唯有此地的風景是奇異般獨好。”

蘇明眸點點頭,眼前是一篇清澈的河水,夜空之中雖沒有月光,河麵上卻有散發著柔華的白蓮做襯,舀一勺河水,朵朵白蓮的影子映在勺中,也真像是攏進了空中的明月。

一河蓮月一炷香,蓮月是夢,香是斷腸。

一念倒了一碗午子仙毫給蘇明眸,“再行幾段河裏就要看到孟婆那個大娘了,老人家總愛嘮嘮叨叨,就不去會她了。”

“不去告別嗎?”蘇明眸喝了一口茶。

“不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離別這種東西還是盡量避免的好,反正明天就會新人來接替我,她不會無聊的。”

一念隨意的笑,卻是那般好看。

“一念。”蘇明眸握著茶杯,“我記得你說過,當渡靈人是迫不得已……是為什麼?”

“那個啊……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念用手臂枕著頭躺下來,眼前是一篇虛空,什麼也沒有,就像他的過去。

說到底他在陸上生活的事,已經是多久之前了呢……一百年?兩百年?或者是更久之前……時光變遷,他早已被細細打磨,不再是少年,不再有春夢,不再會慌亂,曾經他心心念念的人與事,也都化作了虛煙,不知所往。

年齡,回憶,傷痛,均抵不過時間。

他微微閉目,和顏悅色,“嗯……仔細想想的話,還是能記起來一些呢。”

蘇明眸喝著茶,小火爐安靜的燃燒著,唯有船頭那盞並不明亮的燈跳躍了幾下,仿佛她也是回憶深種,也會為此而心動。

那個時候,一念大概才二十歲出頭,正是愣頭愣腦的少年之時。

為了摘開春的第一支桃花送給心愛的少女,他連夜爬上山,在樹下守了一夜不敢合眼,隻盼那花兒早些開呐……山上的夜晚本就不平靜,開春之更是時寒風凜冽,可就算有萬般的難,萬般的苦,一念還是等到了花開,他欣喜的摘下來,又不停歇的趕下山去,心裏隻想著要快些給那人看到。

可惜的是,等他趕到,美麗的少女身旁早已有另一個大富人家之子,命人連夜騎馬將開得最繁茂的那棵樹運了來。

不管你如何努力,終究還是慢了。

一念失神的站在暗處看著暗戀的女孩,默默發誓有一天,一定要把世界上最美麗最獨一無二的花送給她。

隻要她看他一眼。

那個單純的少年啊……就這樣攥緊了手中鮮豔的花,揉碎了片片花瓣。

……

“你知道我為何會成為渡靈人嗎?”一念轉身趴在船板上,伸出手撈起一朵白蓮,放在鼻間嗅了嗅,清冽的香氣,是由千萬遊魂作為養分而成長的,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