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是習文練武,便是讓我在書桌端坐三刻,也跟奪了我的命似的。雖說我比旁的孩童多生了兩膀子力氣,但也全用到打架摔跤上了。
但在我哥子的手用力握住我的那一刻,除了讓我淚涕橫流,也使我在心底暗暗的立下一個誓:若我哥子真的不治逝去了,我的命,便載著他那未能酬的壯誌活下去
———去替我哥子報考功名,替我哥子報效國家,替我哥子去戰死沙場。
其實,要是我哥子能活著,我才不管他什麼勞什子功名國家呢!那些東西本就不應屬於我這散惰的生命!
我哥子像是林家祠堂裏,一兩根燃著的秉燭一般,越是到了後來便越是耗的極快。離中秋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他的身體越來越不成了。
一天之內,到有十幾個時辰昏睡不醒,即使醒來時也神誌也是渾渾噩噩。他的氣息和脈搏也是如絲般的細微,甚至很難看出他是在沉睡,還是已經死去了。
柳木朱漆的棺材已經刷了好幾遍,預備妥當,連地藏院的禿驢做法事的道場,也都事先安置到了家中。
但命運就是誰也猜度不透。
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商量他後事的時候,離家近十年在京城工部做小吏的十四叔,突然回到了家中。
大家都以為他是為我哥子的喪事而來,但他卻搖頭說,是為我哥子治病而來。
同他一並來到的有一個人,卻著實有些古怪。
他身上穿了一件沒有連襟的坎背兒,臉上掛了兩塊玻璃,手中提了個方方正正小棺材一般的大盒子。
更古怪的是,他雖然有辮子,卻把所有的辮子都束到帽子裏,又粘了油般的發亮,樣子很整齊,然我卻看著很不順眼———連賴痢頭的枯梢毛,都比他看來好看些。
後來聽人說,那叫“洋派”。
十四叔隻說到,這是他在讀洋書時結識的摯友,醫術是從海外學回來的。
那人作風果然很“洋派”。他雖然年長是十四叔一些,但作為他的同好,也是小輩,卻也不向家中長輩磕頭,隻點了點頭,就算是行禮了。
不等我們有何言語,十四叔便拉著那洋派醫生,讓人指引著奔往我哥子的屋中。
家人都大驚,連忙隨至。甚至八十高齡的老太爺,也跟攜著湧向我哥子的屋去。但是誰也進不得我哥子的房門,因為十四叔在門外守著,說是醫生診病需要絕對的安靜。大家沒有辦法,隻得在門外守著。
但我卻不允。
———十年未見陌生的十四叔,帶來的一個古裏怪氣的勞什子醫生,我怎麼放心把我哥子的命交付他們?
於是我便大叫,硬闖。
開始十四叔仍是不放,但他雖年長,卻絲毫拗不過我的氣力,最後沒法,隻得放我進去,但要我答應保持安靜,否則醫生不能專心看病。
我冷笑著,答應了。
我心中惱的是我哥子便要走了,你們還不肯讓他安歇?
———太醫院的老禦醫都沒法子,這洋醫生又能看出個卯來?
我心裏暗忖:我到看看這醫生有什麼古怪,治的好治不好先不說,但若我哥子有一點兒差錯,我便要你陪葬。
我望著那從未見過麵的十四叔,又想到,若是我哥子真的有什麼不測,連你也一並宰了。
———我哥子若是沒了,我管你是誰!
那被稱作醫生的人,一動不動的端坐在我哥子的榻前,我以為是在診脈,但不是。他先掀開我哥子的眼皮,看了看,又從那棺材也似的箱子裏,拿出個皮管似的東西來。一端放在他自己的耳邊,一端放在我哥子昏睡不醒的身體的胸前、肋下、腹側來回移動。
他皺著眉,摒著息聽著,老僧入定了一般。
我雖然在旁冷眼看著,心中也冷笑不止,一手更是伸進了懷中,握住那把我時常隨身的匕首。
———若是我哥子有些什麼,今天這兩人休想出的了這門!
我便這樣想著,那洋醫生突地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十四叔便問:怎樣?
那醫生長長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很不好,被耽誤了。
我咬緊牙,冷笑著,打開了懷中匕鞘的括簧,抽出了一寸。
我瞅著那洋醫生的頸子,若他說出“沒得治了”的話,這匕首便要從那刺進去了。
當然,這份我揣在懷裏的殺機,那兩人都不知道。
十四叔麵對著洋醫生,皺著眉道:很嚴重?
那洋醫生沉沉的點頭道:是,非常嚴重。
我望著我哥子被剝光了上衣的胸膛,瘦得像骷髏一般,心中猛地一酸,匕首又拔出了兩寸。暗忖,洋醫生的頸子上沒有盤著辮子,這很好,省得我揪起他的頭發了。
十四叔又問:怎麼辦?
洋醫生道:打針。
我又暗自冷笑。
連瀘上的金針李,也請來給我哥子針過———據說連他的徒子徒孫輩,都是京裏麵王爺大臣們的座上客!但那插遍全身明晃晃的金針,隻讓我哥子痛得大汗淋漓,昏死過去,沒有半點作用。
———金針李都沒有辦法,這洋醫生又會打的什麼針!!
我哥子僵蠶一般的臥在床上,生死不知。
匕首已經拔在手中,貼著腕子,無聲的藏在袖裏。
但見十四叔點了點頭,問道:要多久?
那洋醫生稍一沉吟:這病拖的久了,他的身子又弱,恐怕不太容易醫治......
我咬著牙,匕尖從袖底中仰起。
就在我手起刀落的一瞬,那洋醫生接著說道:保守估計,我看,要半年能治愈,康複則大約要一年時間。
這一瞬,我的手生生頓住了,失聲叫道:什麼?你說我哥子有救?!他還有救?!
十四叔和洋醫生都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來,便看到我手中明晃晃的匕首,正正的指著他們,又是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