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漠沉默片刻,道:“你是說,我從前的想法都是錯的麼!”
宋軼扶額,頗有一種對牛彈琴的無奈感,試著解釋道:“其實這種事不能分出對錯來的吧?開什麼花自然結什麼果。你這麼拚命地為高夜城著想,城裏數十萬百姓因為受了你的恩惠,自會讚賞你的義行。但問題在於你認為它值不值得。曾經有人受千夫所指仍一意孤行,正是因為身之所向,正是心之所向。如此才是大毅力,大智慧。不然,事時不覺。事後或多或少有些遺憾。”
他瞧了瞧對麵那張沒什麼表情變化的臉,頓時有種一腔春水付之東流的挫敗感。但半途而廢不是他宋少城主的風格。遂思忖片刻,直白道:“這麼說吧:蘇應和高夜城,,你選哪個?”
趙漠自飲自酌,突然道:“你同我說的這些,不像你的一貫風格。除了最後一句。”
宋軼嘿嘿笑了兩聲,追問道:“少廢話,二者取其一,選哪個?”
趙漠將瓷杯放下,淡然道:“阿應?高夜城?二者並非徹底的對立雙方,為何不能兩全?即便是對立雙方,也未必不能兩全。”話語中流露出一貫的冷靜和自信。
宋軼一愕,繼而欣慰一笑。雖然這結果和設想的有些不一樣,但到底是個好結果。遂把酒杯一舉,笑道:“說得好!”一飲而盡。
杯子一擱,將炯炯目光落到對麵的玄衣青年身上,宋軼好奇道:“話說,你對蘇應,到底是什麼意思?”
趙漠抬眼看來:“什麼?”
宋軼笑道:“少裝糊塗。我問你:你是隻拿她當你的親妹子,要護她一生平安喜樂;還是對她有點意思,覺得娶她為妻也挺不錯。”
趙漠挑眉道:“有區別?”
宋軼抬起扇子往手掌一拍,道:“自然!若隻當她是親妹子,你所做的,卻還不夠作為一個兄長的周全;若對她有意,卻又見得生分疏離了。姻緣這個東西,最忌婆婆媽媽!”
趙漠不置可否,轉頭看向亭外漸暗的天色。絳紅的霞光如綢緞,照在他眼中,泛起微弱的光,有些莫測,有些深沉。
其實,宋軼所言,他曾經也想過,隻是不曾深究。如今被他大喇喇地擺到麵前,令他不得不沉下心,細細思量一番。
他對蘇應,懷的究竟是什麼心思?
趙氏一族雖是高夜城的名門望族,人丁卻很寥落。到了他父親這代,更隻他一個獨子。是以自幼,他便被父親帶到軍營親手磨煉,為的便是待他成年時,夠資格承擔趙氏一族的責任。所以,琥珀杯中的葡萄美酒,蜜色肌膚的妖豔舞姬,醉生夢死的太平歌舞……這些象征著享受和繁華的事物同他全無幹係。他少年時見慣的,是大漠黃沙、高天冷月、寒旌鐵帳……因此,那一天,當那個穿著水綠衣裳的女孩子用嬌柔的嗓子問:“這位小哥,你是來接我和爹爹的嗎?”笑容幹淨純粹,比盛放的蘇曼須摩花還要美麗!那一瞬,他忽然感受到心中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悸動,來得悄然而迅猛,無法阻擋。這感覺仿佛深埋的枯種突然受到一絲水汽的濕潤,雖不足以讓它發芽,卻有微弱生機悄然孕育了。
若有喜歡,那時候便已開始萌芽了吧?
但他轉念一想:她生得這般清麗可愛,再加上在她之前,自己極少和女孩子接觸,一時好奇,生出些喜歡實屬正常。這個喜歡,至多隻能算少年男女的朋友情誼。和宋軼口中的喜歡相比,完全兩碼事。雖然再後來,他許諾要陪伴她一生,照顧她一世。但在那個年紀,那種情景下,更多的是類似於兄長的扶助之情,與喜歡更搭不上半點關係。再則,她失蹤的十年來,他雖心中擔憂不已,卻並無宋軼與溫黁之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苦情樣。
如此看來,蘇應與他,至多不過兄妹情誼,
推理到此處,他自覺結論已經很明了,遂用坦然的目光看向宋軼,道:“阿應與我,是兄妹,無其他。”
宋軼聳聳肩,身子一歪,靠在椅子上,嗬嗬道:“好好好,兄妹兄妹!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少將大人!”
晚飯後,宋軼提著扇子施施然走了。趙漠按例,前往城中各處視察軍情。
路過一座橋頭時,他碰見有著一麵之緣的老道李青梅。
老道依舊是前幾日的穿著,懷裏抱著那把半舊的胡琴,烏角白羊卻不知何處去了。
李青梅遠遠瞧見他,便樂嗬嗬地招手:“哈哈,巧得很呐!又是你小子!”
趙漠走近前來,揖禮道:“幾日不見,未想道長竟仍留在城中。”
李青梅毫不在意道:“近來城裏確實危險得緊!不過本道要留便留,要走便走,還沒人能攔得住。”
趙漠笑道:“正是。”
李青梅又道:“我看你麵含憂色,心結鬱氣,可是為這缺水斷源的境況煩心呐?其實…唉!”說到一半突然住口,明顯是吊人胃口。
趙漠一奇,心想此人修為通玄,說不得知道些隱秘,遂道:“道長可是知道些什麼?”
李青梅卻搖頭笑道:“不可說。嘿嘿,不可說。”
趙漠追問:“為何不可說?”
李青梅道:“此事因果極大,若同你說來,來日這因果隻怕要算在本道頭上。虧本的買賣,本道不幹。”
趙漠心中了然,皺眉道:“在下需付出什麼,道長才肯說出?”
李青梅嘿嘿道:“其實也沒什麼…隻需你予本道一個諾,來日本道要你做一件事,你一定答應。”
趙漠道:“道長若要我拔劍自刎,我也得答應麼?”話中已帶了冷意。
李青梅笑道:“自然不是。此事必是你願為之事,你若不願,此諾便不算數。你大可放心。”瞧見他一臉疑色,又道,“也罷!小子,本道先將你想知道的說來,到時你再考慮吧。”
“依本道看,高夜城此次所遇危機,可算百年一遇。少有疏漏,便將萬劫不複。而且奇怪的是,解這危機的關鍵在於城主,契機卻在另一人身上。”
趙漠問道:“此人是誰?”
李青梅搖頭微笑道:“此人是誰本道不知。本道隻知此人與你因果極大,淵源極深,唔!這斷水絕源之事正是此人所為。這也正是奇怪之處。”
趙漠心口突突直跳,心頭劇震。老道雖未明言,卻將他的直覺遙遙指向某個可能。雖然他對這個可能早有預感,此刻被老道鄭重提起,令他不得不對這個預感再生出幾分真實。
然而未容他細思,身後不遠傳來一聲郎笑,接著是輕佻的招呼:“誒?李老頭,好久不見呐!”
卻是宋軼。
宋軼走近了才認出趙漠,奇道:“咦!我說你不是一向不信這些,今日怎麼有這個興致了?”又湊近了些,道,“話說,你卜的什麼卦?”見他沉思不語,遂轉頭看向老道:“李老頭,他卜的什麼卦?”
李青梅笑罵:“他卜什麼卦跟你有個屁關係!快滾蛋,本道瞧你心煩,卦象全都不靈了!”
宋軼“嘁”地一聲,不屑道:“那是老頭兒你工夫不到家,可怪不得我。”
李青梅待要再罵,趙漠卻揖了一禮,道:“道長所言,若句句屬實,那在下答應道長便是。”
聞言,李青梅喜笑顏開道:“屬實!句句屬實!”
宋軼卻是悚然一驚,忙問道:“你答應他什麼了?這老頭兒雖然有些本事,心腸卻比墨水還黑,從不做虧本買賣!”見他置若罔聞,抬腳便走。登時大急,轉頭對老道惡狠狠道:“老頭,快說!他答應你什麼了?”
老道卻充耳不聞,架起胡琴,闔起雙眼,咿咿呀呀唱起來,聲音含混不清,也不知在唱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