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驀地半空中突起轟然的喝彩,響徹雲霄:“公方大人絕代之劍道!”細川藤孝五體伏地道:“殿下不愧是上泉伊勢守的傳人啊!名師出高徒,真教我等歎為觀止!”
“學無止境,劍更無止境。”沒有人注意到,足利將軍那對眸子裏不易覺察的陰鬱:“惟有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於劍,方能到達劍道的頂峰……否則,不足與謀。”
氣氛刹那之間沉重起來。
大將軍一直怔怔地呆望著自己的刀,突然一陣茫然,劍道修為再高,又如何?自己同樣什麼也沒有得到,依舊是亂世中一朝不保夕的浮萍……生存的權利,天下的權力,都操縱在別人手中……那麼的渺小。
仰望長空,它是多麼的廣闊,似能容納一切。但細看之下,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一片空虛。人生,亦不過如此,宛若夢幻。
麵對著向自己頂禮膜拜的一夥家臣,大將軍迅速斂去了眼中的頹敗之色,恢複了天下公方之威嚴:“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公方大人應該高興起來才是……”細川藤孝又諂笑道:“自您重返京城,勵精圖治,整頓禦所,這裏的氣象已是一新!那些盜賊匪徒,似乎也不敢橫行不法哩!”
自您重返京城……大將軍的眉宇痛苦地抽搐著,不甘心地闔上了眼眸……堂堂的幕府公方,本應該號令天下,卻最終落得個流放偏遠之地的下場……那段淒愴的回憶,真是不堪回首……
兀自沉淪於夢魘之際,忽然一聲急噪的聲音驚醒了大將軍:“報告!報告!”
“有什麼事嗎?”大將軍淡然自若地睥睨著那個小姓。
“禦所門外站著好幾個人,似乎都是年輕的武士!”那個小姓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當我出去看時,他們就告訴我,說想求見公方大人您!”
“哦?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好象是織田家的人……”
“哦?就是那個為人恥笑為傻瓜的信長嗎?”大將軍臉現詫異之色:“稀客啊!好,就叫他們進來吧!這裏也冷清得可以了!”
“諾!”
二條禦所的議事廳還算寬廣,廳內蠟燭火苗突突地跳動著。燭光閃動下,大將軍高踞於座,自有一股威淩天下的氣勢。
廳內兩側侍立著一幹追隨大將軍多年的家臣,細川藤孝,大館岩千代,攝津係丸……他們個個垂手而立,在足利義輝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一股苟延殘喘的淡淡威嚴,盤繞在橫梁之上。
“你們誰知道……”地方諸侯突如其來的尊敬使大將軍心情激蕩,嗓音也略為顫抖:“那個尾張上總介織田信長,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回公方大人的話,外麵有很多蜚短流長,都在謠傳這位織田家的當主特立獨行,行事張狂不羈,蔑視世俗禮儀,性子古怪而又狠毒……所以人人都冠之以‘傻瓜’的尊號!”
“他不過是一個粗魯卑賤的鄉下漢而已,夠資格覲見尊貴的公方大人嗎?”
“你真是冥頑不靈啊!請聽我說,這家夥已將尾張,美濃二國納入掌中,而且近日一戰擊殺今川治部,名震天下……織田家,現在可是赫赫有名的大藩啊!”
“即便他如斯強盛,但大將軍難道淪落到以投靠一個大名來振作嗎?”
大將軍仿佛對眾多家臣的紛爭視而不見。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滄桑而剛勁的臉孔上,眉宇扭在了一起。“我隻聽說,這個無情的男人,殺母,殺弟,殺妻,殺師傅,殺嶽父……嘿嘿……果真夠毒辣哩!”忽然之間,大將軍似乎興奮得顫抖的聲音冷冷地插入眾人的爭論之中。
“雖是如此……這個男人確實殺人不眨眼,手段之可怕,教人瞠目結舌……但大將軍應該知道,織田信長這個人,如果沒有點能力,是不可能獲得今日之崇高地位的!”
“我也明白到,大家的不甘,與渴望……”大將軍眼眸中驀地浮現深刻的痛苦,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足利家光輝燦爛的歲月……“如果我們能夠得到織田信長的幫助,或許,或許就可以……壓製那個人的跋扈橫行吧!”
“那個人”,是誰呢?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彌漫在大廳之中。家臣們個個垂頭喪氣,“羞愧”二字,成為其額頭的烙印。追隨大將軍多年,卻無法中興幕府,實在教他們汗顏啊!
“聽說他不似謠言所傳,是個呆滯的男人。而且他大老遠地上洛,足見其虔誠尊敬之心……忠誠誌氣可嘉啊!即使信長是為了本身不可告人的野心……如此一個年輕的少年,我們應當與其同心協力啊!而且,織田家此刻強橫的力量支持,實在太誘人了!我們或許不需要猶豫,或擔心……”
大將軍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停滯。
“織田上總介覲見!”外麵一聲令人驚恐的地獄之音。
黑暗,一切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
某個黑暗的密室。
暗香浮動,月黃昏。
可怕的神明,似乎隱匿在隱隱約約的黑暗背後。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當中,驀地驚起一把詭異的男人聲音:“足利義輝那個不識好歹的男人,聽說他接見了尾張的傻瓜,信長……”
“……”一陣淡淡的沉默,延續了良久。終於另一把遲疑的聲音響起:“醞釀已久的暴風雨,即將降臨了吧?”
“看樣子,那男人似乎還死死抱著中興幕府的夢想不放啊!”聲音中浮動著譏諷:“那個尾張大傻瓜也不簡單哪,竟能夠得到大將軍的賞識!”
“織田家,與二條禦所,應該訂立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協議吧!不論織田信長是否為了實現自己可怕險惡的野心,大將軍所采取的行動,毫無疑問是針對我們的!”
“哼!這個匹夫,以怨報德,看他還能得意多久!”那聲音充斥著忿忿之意:“也不想想大將軍這個位子,是誰給他坐的?”
咬牙切齒的聲音。
“大將軍要對我們三好家不利之心,路人皆知……但是主公近日意識消沉,似乎已失去了稱霸天下的雄心……他好象對什麼事情都打不起興趣……”
另一把聲音冷哼一聲:“哦?主公如斯窩囊萎靡的表現,不正合你鬆永久秀之意麼?這樣你就可以長久地把持三好家的大權,肆意妄為,橫行霸道呀!”滿含嘲諷挖苦的味道。
“……”又一陣難堪的沉默。
“其實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三好家由至高的頂峰墜落啊!”詭異的男聲冷冷地打破尷尬:“主公中年喪子,其痛不欲生可想而知,也怪不得他無所作為……”
疏影橫斜,水清淺。
“我明白了。”無奈的聲音,無奈的回答。隨之,一切都歸於沉寂,一切都重新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