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城的夜晚,月色居然是血紅的。而佐久間大學的背影,卻猶似帶著落日的餘暉。
書房內,難堪的沉默。我與他,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皺眉凝視著他好半晌,方一聲歎息,道:“大學是否真的對信長不滿呢?俗話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非常情況下,必須采用非常手段,信長是迫於無奈,別無選擇……”
佐久間大學亦以同樣複雜的眼神回敬著我,仿佛在打量一個完全陌生之人,忽地輕描淡寫道:“主公真的決意今生今世,再也不見土田夫人一麵嗎?”
我毫不退讓,冷冷地逼視著他,唇角掠過一絲寒笑,猛哼一聲道:“到了今時今日,大學仍然執迷不悟,誓死為那恬不知恥,淫蕩不休,敗壞我織田家清名的賤人說情嗎?”
“嘿嘿嘿嘿……”
佐久間大學聞言冷笑,笑聲中浮動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譏諷和挖苦味道。
“大學為何而笑?”我沉下臉,寒聲道。
佐久間大學猛然收住笑意,雙目精光大盛,盯著我冷然道:“臣在笑主公您竟然喪失了麵對自己母親的勇氣,此為不勇!臣在笑主公您竟然遺忘了百事孝為先的至理,此為不孝!臣在笑主公您竟然不守承諾,肆意蹂躪織田家的團結,此為不義!試問,不勇不孝不義之徒,如何教人不恥笑?遑論逐鹿天下!”
“大學莫非想使激將計嗎?”我陰森地笑道。
佐久間大學臉上快速掠過幾分驚訝惶恐之色,但它們很快被冷靜和沉著所掩蓋。“這是下臣對主公的唯一要求,您要幹什麼,下臣都無權阻止……但請您念在往昔養育之恩,稍移大駕,前往比良城探望夫人。”
同時,我也留意到,佐久間大學雙目一閃而過的殺機,顯然是針對我而發。
“隻要土田今後不再胡作非為,而是安分守己的話,信長絕不會薄待她……這樣大學可滿意了吧?”
如果我不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如果我不是比那幫家夥多了幾百年的見識,說不準我真的會聽信佐久間大學的連篇鬼話,不知不覺步入織田信行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毫無先兆地陷入必死的境地。
思緒停滯於此,我一陣心寒。
政治這東西,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相處的。
玩火自焚,一個大意,一個不小心,立時招來殺身之禍。
假如佐久間大學對於我來說,已經失去利用價值,這一刻,我肯定毫不猶豫地直斥其非,幹掉這個反複無常的內鬼。
但想起自己還需要利用大學去麻痹信行的神經,製造信行的錯覺,促使信行的大意……我隻能咽下眼前這口惡氣。
佐久間大學,但凡背叛我的人,都會不得好死。無一幸免。
既然你選擇了投靠織田信行,那麼就要為自己的愚蠢交學費,付出代價。
我嚐試轉變自己的語氣,用柔和的聲音輕輕道:“大學難道還不信任我嗎?”
佐久間大學似乎滿懷感觸,眼眸裏流動著痛苦,歎道:“其實主公為何定必要對信行殿下一夥趕盡殺絕呢?家和萬事興……不若主公與信行殿下握手言好吧!”
我堅定而又決絕地說道:“不!”
佐就間大學身軀劇震。
很明顯佐久間大學這幾句話,純粹是故意試探我的反應。他肯定得出了結論,而我也得出了結論。
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
大學啊大學……你何苦要反我呢?
“大學曾經答應過,要幫助我鏟除以織田信行為首的叛黨。怎可出爾反爾,不守信諾?”我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大學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宏願嗎?是織田家的團結一致!”我長歎不已,因為現實的殘酷,因為人生的無奈。因為最好的朋友,最忠心的臣子,也會突然出賣你。
佐久間大學似乎心力交瘁,苦笑道:“下臣隻希望主公記住自己的承諾,就是去探望自己的母親一次,好好與她秉燭長談,冰釋前嫌。”我內心也在苦笑,笑他的演技精進如斯。
我裝出不悅的樣子:“信長什麼時候出爾反爾過?”
我自忖人的確是可悲可笑的動物,整天掛著個麵具,演出對手戲。我與佐久間大學之間,再也不存在合作無間的信任關係,存在的隻是,爾虞我詐,口是心非。
我當然不會如斯愚蠢,此刻就揭穿信行老弟與佐久間大學合作對付我的陰謀,隻得強笑道:“大學若沒有別的事情,就可以告退了。信長很累哩!別忘了告訴母親大人,她的兒子一定會去比良城一趟的。”
佐久間大學神色黯然地離去,留給我一個模糊而滄桑的背影。我無聲佇立。
月上中天。
到了此刻,我才對佐久間大學真正死心,當然他對我,也是早就死心。
現在我感覺自己當務之急,就是如何利用前往比良城的機會,一舉殲滅叛黨,同時幫助自己逃離殺身之禍。
自從來到這戰國時代的世界裏,我每時每刻,都要麵對著各式各樣的敵人,各種各樣的暗算……我不能求別人,隻能求自己,隻有自己能夠救自己。我隻能夠堅強而又孤獨地生存下去,無所畏懼。
我絕對不敢低估信行老弟的實力,因為他是我在這個時代迄今為止,碰到的最工於心計的勁敵。盡管曆史上,信行老弟最終對信長同誌俯首稱臣,但我知道,曆史的軌道,已經改變了。一切一切,都已改變。
我不能掉以輕心……最諷刺的是,現在我的命運,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我真的想仰天長嘯,以宣泄自己心底的悲涼與憂鬱。
盡管我不能這樣做。
隻有不擇手段,隻有殘忍無情,我才有希望把這個時代掌握在自己手中。
“主公莫非是想讓雜草長得快一些,等它們長瘋了,然後再……”一陣清亮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打斷我的思緒,言語中蘊藏著無限的自信。
來者赫然是“西美濃三人眾”之首,安藤守就。還有久違了的稻葉一鐵,美濃國縱橫無敵的絕代猛將。
我唇角浮現一絲高深莫測的冷笑。
他們也笑了,笑得譏誚而冷酷。
稻葉一鐵比以前膚色更黝黑了,卻更結實了,整個雄軀蛻變得更有氣勢和沉著。但見其雙目顧盼之時寒光閃爍,活像由地府來到人間的魔神,予人不寒而栗的感覺,不愧絕代名將的風采。
隻消報上稻葉一鐵“戰必勝”的名號,便可教無數跳梁小醜聞風而逃。
我臉上掛著無比真誠的笑,先與稻葉一鐵擁個結實,長歎道:“西美濃三人眾當中,已有兩人至此……信長何患不平叛黨?”
眼前此戰無不勝的神將猛拍胸膛,喝道:“隻要主公一聲令下,即使前麵是刀山,是火海,某拚了這條命,也要為主公赴湯蹈火,殺將過去!何況一信行小兒?”
“哈哈……”我縱聲長笑道:“稻葉公果然夠豪氣!好!信長就把自己,和尾張國的命運托付於爾等二人身上了!”
安藤守就在一旁笑看風雲,忽地插口道:“說起來主公與稻葉大人可真是不打不相識啊!下臣記得,主公與稻葉一鐵初次會麵於沙場之上,戎兵相見於稻葉山下,還相互叫罵羞辱哩!當時,又有誰料到今天這光景呢?”
稻葉一鐵頗為尷尬,神色忸怩地用手摸了摸後腦勺,支吾道:“說起來……某家也,也是魯莽了點……當時,某隻想著,為,為齋藤義龍打進稻葉山城裏麵去……哪裏會想到,今天能為主公您破賊啊!哈哈!”說到最後,他已是不好意思地大笑起來,笑聲爽朗。
“各為其主耳!”我擺了擺手,沉聲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就不用多贅述了!言歸正傳吧!”
“是!”安藤守就與稻葉一鐵齊聲允諾,恭身行禮。
“安藤公……”我說道:“就由您先報告一下當前的形勢。”
安騰守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低頭翻看案上的文卷,朗聲道:“織田信行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乖乖地呆在末森城,他心懷鬼胎,居心叵測,暗中聯係尾張國數大豪族,好能在舉兵謀反之時,得到地方的支持。”
稻葉一鐵雙目綻放出閃電似的寒芒,冷冷道:“某早聽聞尾張國有一位絕世猛將,名喚柴田權六勝家。某心慕已久,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與之交手……嘿嘿,現在天不負我!來日定要在沙場之上與那小子痛快地戰個三百回合!”
我淡淡說道:“柴田權六確實武力超群,有此人在,信長寢食難安!幸好現在信長身旁多了一個稻葉一鐵!稻葉公震懾群雄,當可與權六一較長短!信長何愁柴田之脅?”
稻葉一鐵垂首道:“主公謬讚。”
安藤守就略帶深意地瞥了稻葉一鐵一眼,又迅速垂下頭去,道:“現在比良城實際上已落入佐佐藏人五指山中,他的耳目親信,遍布比良城的每一個角落……主公此行,可謂是勇闖龍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