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看出我眼中閃爍著的憂鬱光芒,莫不默然噤聲,若有所思!但卻掩飾不了他們心底真情表白出來的對自己主公,織田信長的欽佩敬仰之情!勝不驕,敗不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霸者能本色也!
“主公,剛才您此等舉動,未免太殘忍無情了!”安藤守就冷峻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
“順我者昌,逆我者死!”我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淡淡道:“懂嗎?”
安藤守就身軀劇震,不再說什麼,隻是默默地垂下首去,難過至極。
俯瞰蒼茫大地,究竟誰主沉浮?這錦繡天下,這花花江山,曾經教無數英雄人傑,為之折腰啊!我極目長良川的盡頭,沉醉於那靈動飄逸的如詩山水畫卷之中……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我視線投往那未知的遙遠之地,思緒仿佛回到了同樣遙遠的過去,喃喃說道:“齋藤義龍亦不失為一代人傑!我倒有興趣會會這個挺有意思的男子哩!”夢囈?仰或沉吟!
沒有人知道!永遠也沒有人知道!
滿月升離湖麵,斜照長良川。
月色滲透進那終年不散的迷霧之中,瞬間蒼茫的煙水怪影重重,恍若那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又似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太虛幻景。
可是那稻葉山城,卻還是我行我素,任得黑雲嫋嫋,霧鎖孤山。它氣勢磅礴,卓立天地交接的地方,巨大的黑影,似隨時要迎頭壓下,教人呼吸不暢。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浪花四濺,尖銳淒厲的呼嘯猶如鬼哭神嚎,聞者顫栗不休……
夜空,不再清澈澄明。
縱使明月皎皎,白虹經天,但她的不世光輝,又是否能成永恒?
四月二十一的月光,劃破迷霧,剛好把齋藤義龍雄偉如山的身軀籠罩在金光中。
我現身於長良川畔,稻葉山下,齋藤軍前,欣然道:“月上中天,美景當前,義龍兄請移大駕,到小舟之上一聚如何?”
身後,是鋪天蓋地,無聲無息的織田軍,黑壓壓一片。
齋藤義龍負手傲立,仰天長笑道:“如此淒迷動人的暗夜,能與信長賢弟對酒當歌,秉燭長談,真乃人生一大快事!足慰平生!豈敢拂逆老弟一番美意!”
兩人犀利的眼神相抵,風雲立時際會。
一葉扁舟,在浪間。
二人,一壺酒,兩隻酒杯。
小舟周遭,彌漫著消散不開的濃霧,而齋藤義龍沒有焦點的瞳孔裏,亦同樣氤氳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薄霧……
二人負手卓立舟上,雪白無暇的衣衫被狂放的夜風吹拂不止,翻滾如行雲,俱各目光如電,嘴裏流露著暢快的微笑,滿足地凝視著眼前人。
無論波濤如何洶湧蕩漾,此葉小舟總能遨遊風浪之間,安然無恙。
我意態悠閑地凝視著齋藤義龍,驀地微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此乃南蠻進貢的上等葡萄酒,用夜光杯喝起來,別有風味,更添雅致!義龍兄請!”
齋藤義龍雙目精光大盛,現出垂涎欲滴的表情,頷首道:“老弟果然深諳飲酒之道,顯然已曉得其中三味!要知道品嚐美酒,亦須得好酒具相輔想成,方能盡得個中精髓!這上好葡萄酒,以夜光杯盛之,再好不過了!”說這話之時,他已再非殺人如麻,叱吒風雲的齋藤家家督,而是市井中一爛醉如泥的酒鬼。
我哈哈大笑道:“此酒酒色與鮮血一般無異,正所謂笑談喝飲匈奴血,方顯我等男兒豪氣!來!幹了這一杯!”
二人會心一笑,毫無懷疑猜忌之色,俱舉杯一飲而盡!但我卻留意到,義龍濕潤的眼角,竟不覺逸出一絲淚光……
“好酒!”義龍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舌頭,豎起大拇指,由衷讚道。嘴角那殘存的酒穢,依然在……
“的確是好酒。”我冷酷的嘴角忽地飄出一絲無比真誠的笑意。
“哈哈哈哈……”
驀地兩人同時縱聲大笑起來,似乎連那震懾天地,響徹寰宇的滔天巨浪聲,也掩蓋不了。
大片漆黑的雨雲不覺移動至長良川的長空之上,瞬間明月無蹤,天地失色。
齋藤義龍目光投往天際,眼神似能透出迷霧,散發出洞悉人世的智慧光芒,突地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冷笑……是嘲笑自己的癡迷,還是嘲笑世人的癡迷?萬籟俱寂,周遭席卷著席卷不休的迷霧,宛如夢幻……
天際破空而過璀璨的流星。
流星,它的光芒,是那麼的短促,但,又有誰,及得上它的燦爛,輝煌?盡管它的生命,隻是那麼短暫的一瞬間,甚至比美麗的鮮花還要嬌氣,比紛飛的蝴蝶還要脆弱……
我的生命,是願意選擇流星的燦爛而短促,還是選擇古樹的漫長而平庸?
當你嚐試去觸摸流星的時候,你會發覺,自己的多麼的可笑……可是,又有誰,不願意嚐試接觸那高不可攀的光芒呢?可惜,壯誌未酬,其身先死,是最悲哀的事情……
誰願意選擇默默無聞,庸碌無為地終老?誰不想成為那短促燦爛的流星,飛翔在月色之下,綻放著天地不能剝奪的光輝?隻有曾經擁有過,隻有曾經璀璨過,才能接近永恒。
我正在燃燒自己的生命,綻放著自己的黑暗,那是焚燒三界的紅蓮之火啊!齋藤義龍何嚐不是曾經燃燒過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
齋藤義龍再次縱聲長笑,蒼涼的天際,竟回蕩著無比悲哀惆悵的絕望笑聲……
“信長君,我果然低估了你啊!”齋藤義龍猛地止住笑意:“其實我應該醒悟到,認識到,你根本就是一個無與倫比,驚天動地的人物!”
“我常常對鏡子自歎:‘好頭顱!究竟誰能夠砍下它呢?’料不到,到了最後,能夠取下我項上人頭的,還是你啊!能夠死在你這般注定主宰一切的人物手上,也不枉了!甚至可以說是,無上的光榮!我縱使死,亦可以瞑目了!”
一滴雨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
“死?試問哪一個人,能夠避免死呢?既然人生自古誰無死,那為什麼還要苦苦執著,去留戀往昔的榮光呢?”我拿出一把折扇,鋪展開來,平淡如水地笑,徐徐地扇動著江上的清風。
“曾經,我是那麼不顧一切地,想去複仇,想去殺死父親,想去為自己正名……是內心燃燒著那種複仇的火焰,和願望,驅使我前進啊!現在看來,王霸雄圖,血海深仇,都隻是無足輕重的塵土罷了……”
“答應我,信長君。”齋藤義龍眸子裏掠過一絲黑暗,一絲光明,凝視著我說:“一定要將這個天下掌握在你的手中……一定要稱霸天下……”
“……”我沒有回答,繼續不置可否地笑,“倏”地合上紙扇。
齋藤義龍再也沒有說話,他緩緩地闔上眼眸,細細傾聽我高亢的歌聲。
雨水,無情而密集地傾斜下來,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不能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烙印嗎……難道就這樣,葬送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和野心嗎,任它隨風而逝嗎……清亮的歌聲,徘徊在蒼涼的天空,到了那最高潮,最激烈之時,齋藤義龍佇立舟中,披發當風,一身白衣如雪,手中的劍,曾經寒冷過……飄飄乎如憑虛臨風,羽化而登仙……
“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我聽見自己淒迷的歌聲,破碎了漆黑的夜空,聽出了什麼韻味?是強敵已逝的遺憾,還是前路艱難的憂愁?
就這樣,歌聲漸漸沉寂……
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齋藤家家督,齋藤義龍戰敗切腹,享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