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黑雲壓城城欲摧(三)(2 / 3)

“不詳的預兆侵襲我的心頭啊!人老了,就總是杞人憂天……”安藤守就勉強安慰自己:“我看來過慮了!主公占有壓倒性的優勢,大可高枕無憂!”

“長良川的戰事,還沒有結束……”另一把陌生的聲音響起。又是那把沒有感情,亦沒有波瀾的冷峻聲音,又是那不屬於人間界的聲音,又是那人類不應該擁有的聲音,又是那暗夜的神明,死神獨有的聲音,又是那優遊於冥府的罪惡聲音……

“什麼人?”安藤守就掙紮著從榻榻米上一躍而起,渾身不住顫抖,雙腿不住哆嗦。他害怕,他恐懼,因為那隻有死神才配擁有的聲音。

和室裏忽然亮起了兩盞油燈。

燈光下,出現了一個人,照亮了一張臉。

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浮現出一個頗為英俊的年輕人。令人絕望的黑暗中,浮現出一雙蘊涵著血腥,詭異,邪惡,黑暗,殘忍,無情……等等所有貶義詞的眸子。

那不安跳動的燭光,為何不安?因為這個令人恐懼的人,因為這對令人不寒而栗的眸子。

淒愴的月光,冥滅的燭光,混淆夾雜在一起,已分不清,孰是燭光,孰是月光。但那個年輕人,卻明顯傲立在迷霧裏,那氤氳著的,終年不散的寒霧。死寂空洞的和室,竟平添了一種邪惡陰鬱的可怕氣氛。

“我是織田信長。”

安藤守就的臉驟然蛻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可怕,可怖……那抽搐著的肌肉,告訴人們,他很緊張。那豆大的從額頭滲透而出的冷汗,告訴人們,他很懼怕。

“那眼眸裏熊熊焚燒的火焰,簡直是煉就地獄,焚燒三界的紅蓮之火啊!”安藤守就不經意間在嘴邊悄悄歎息一聲,仿似是囈語,在呢喃……四目相對,他渾濁的眼球,凝視著我沒有焦點的瞳孔。

安藤守就臉上的表情,很可笑,似乎正被無數毒蟲噬咬著他的麵孔一樣,難看。

此刻,他一定在冥想,他定必有很多事想不通吧!他一定想問,此等計劃如斯完美,究竟中間發生了什麼錯誤和漏洞?織田信長又是怎麼進來的?信長又有什麼目的?誰能夠解答一係列的問題?我凝視著手足無措的安藤守就,驀地冷漠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詭笑。詭秘的笑容裏,包含著無比巨大的陰謀,和秘密。

安藤守就突然搖了搖頭,和室裏猛然侵襲進一陣寒冷的氣息……我看得出,他在勉力控製自己,他不相信!不承認城已陷落的事實!

還是安藤守就率先打破了沉默:“怎麼?信長殿下,您是來送死的嗎?擅自闖入齋藤家的領地,該當何罪?”冥頑不靈,垂死掙紮的家夥啊!真是愚不可及!我心暗道。

我已然懶得失去了與此等不識時務,負隅頑抗的家夥斤斤計較,強詞奪理的力氣,於是選擇沉默,隻是繼續傲然睥睨著眼前人,心底水波不興。

安藤守就冷笑道:“縱然您是我家道三主公的女婿,縱然您是我齋藤家的姻親……縱然我有心相救,隻怕也……”我接下去道:“隻怕也免不了切腹的厄運。”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沒有一絲感情。

安藤守就語氣強硬了起來:“不錯,您……”

我又接下去道:“您既然知法,為何偏要犯法?”

安藤守就大怒,尖叫道:“你……”

他高亢的聲音裏包藏了太多的不忿,惱怒,羞愧,恐懼,無奈,痛苦,絕望!理智消失,以至於“您”不經意間換成了“你”!

我不可置否,繼續打斷他的說話,厲聲道:“這裏是織田家的領地,外人不得擅闖!你既然知法,卻硬是要擅自潛入我織田家的稻葉山城,硬是要犯法……罪加一等,縱然我有心相救,怎奈……”言畢我一聲歎息,歎息裏蘊藏著無限的惋惜,善良,愛心。

“砰!”

安藤守就頹然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像一團爛泥般,癱在地上無力行動……他已失去了抵抗的勇氣……強烈的感情,如火山般從他心底狂噴而出,以至於他的臉孔一瞬間被無數情緒衝擊得扭曲!我繼續喃喃說道:“我真不明白,放著好好的尊貴城主不做,卻偏偏要來這裏送死……人啊!你們真是讓我捉摸不透啊!”

“……”和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兩人相對無言,如同時間停頓了一般……窗外,浮動著櫻花的香味,但此香氣之中,卻又蘊藏著無盡的殺機……

驀地,安藤守就臉上浮現一絲冰冷得讓人心寒的笑意,旋即泛濫起來,擴大開來!由最初的淺笑,微笑,蛻變成最後的狂笑,大笑!是肆無忌憚,歇斯底裏的狂笑,是人們瀕臨死亡,回光返照所激發出來的瘋癲之笑!

“哈哈哈哈……”

熔化在無盡黑暗中的和室,本來已是充斥著絲絲鬼魅氣息……此刻夾雜著如斯淒厲的笑,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置身於鬼屋!陰鬱的慘笑啊!

“現在我總……總算明白,由始至終,這……這都是一個可怕卑鄙的陰謀!”安藤守就猛地止住笑意,粗重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怒吼:“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趁著我家主公與蝮蛇道三激戰於長良川畔之際,趁虛而入,趁火打劫!此刻,疏於防備的稻葉山城已為你所掌握,而義龍主公的後路亦被切斷……織田信長,你真會選擇時機啊!嘿嘿!”

和室內回蕩著陣陣淒愴的叫喚!“主公已是必死無疑!”沒有人留意到,安藤守就滄桑的臉上,悄然掛著兩行淚痕!他的眼眶濕潤了!淚流滿麵!這苦鹹的淚水裏,容納了太多的悔恨,容納了太多的不甘心,容納了太多的羞慚!

我默然良久,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足智多謀,反應奇快,心思周密!果然是“西美濃三人眾”之首,威震美濃的城主,齋藤義龍最可倚重信賴的良臣!寥寥數語,就已表露出其出眾的戰略天才!

“這就是亂世。這個天下,誰夠狠,誰就有資格活下去。”我朗聲回答道,略帶一絲苦澀無奈之意。人浮於事,誰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呢?

“亂世嗎?是亂世嗎?哈哈哈哈……”他又無比壓抑,無比低沉地冷笑了起來:“隻是我不明白,如此荒謬,而又詭異的事情,你是如何策劃出來的?”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震得那忽明忽暗的燭光驚恐地跳躍!

“於正德寺發生的一切一切,是這出好戲的開局。由那一刻開始,所有人,包括我,都無可避免地成為裏麵的一個被玩弄的角色……”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越發冷漠:“於是一切都很聽話地,順從著我設計的去發展……”

“原來……原來我們都這般愚蠢,迷失於陰謀騙局的旋渦裏而不自知……”安藤守就恨恨地闔上眼眸,麵南而跪,喃喃說道:“主公與道三關係趨向惡化,自然也是你的傑作……好一個離間之計!我果然低估了你……不!你欺騙了全天下人!天下人都低估了你!你根本不是什麼尾張大傻瓜!你是不折不扣的魔王,比魔王更邪惡的神!”皎皎如鏡的月色,沐浴在他的臉上,照亮了他慘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龐……一直很安靜……

“我們一直,都在演對手戲……隻是每個人的結局,都不同而已……”我頗為傷感地說道,為誰悲哀?因為不能擺布自己的命運嗎?因為不能洗滌自己雙手的血腥嗎?

“強者生,弱者死,大自然的不二法則!”

安藤守就幽冷深邃的瞳孔驟然收縮,鋒芒四射,逼視著我,道:“織田信長,那你現在打算怎麼做?一刀殺死我這個活得不耐煩的賤骨頭嗎?”

我竭力回避他似劍般鋒利的眼神,心底無比惆悵……生,與死,天,與地……

稻葉山城,天守閣,政廳。

黎明前的暗夜,往往是最漆黑,最無情的。鋪天蓋地的黑雲,壓在眾人的頭頂之上,始終揮之不去,壓得令人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願望……

春風,從門外吹拂進來。月光,從窗外照射入來。隻是,月,與風,都是一般冷漠。

淒慘的燭光,在月,與風之間掙紮,猶如風浪中的一葉浮萍,飄泊伶仃。淒慘的燭光,但齋藤家所有家臣的臉色,卻更加淒慘。

他們一個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跪倒在地上,匍匐在我的腳下,臉龐幾乎與地板親吻……他們的雙腿,都毫無例外的哆嗦著,他們的牙齒,都毫無例外的打格,發出難聽的聲音,他們的臉龐,都毫無例外地褪去血色,變得蒼白……

我的身前,是向自己屈膝跪拜的黑壓壓一片……我的身後,是密密麻麻,鴉雀無聲的織田軍……而我,則傲然卓立,無視天下般睥睨著眼前的一切……

織田軍人人眼眸中,俱各浮沉著原始獸性的寒芒,他們的刀刃上,亦俱各彌漫著血腥瘋狂的氣息……門外終年不散淒迷的霧,一群寒鴉瞬間消失在迷霧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