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樹欲靜而風不止(三)(2 / 3)

惟有走極端的殺戮之路,行極端的鐵腕手段,才能成就自己的霸業!隻有殺,再殺,不停地殺!才能建立起新的秩序!

什麼傳統,什麼良好品行,都是狗屁!離經叛道,才是真理!

“難道……隻有循規蹈矩,才能夠駕馭群臣嗎?”我一動不動,雙目緊閉,思緒似乎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難道……不能夠通過另類的道路,來取得天下嗎?”

雙手撐地,跪伏在榻榻米上的他,驀地身軀劇震:“到底……到底該如何,才能成為天下的霸主?”政秀的喉嚨裏翻滾著含糊不清的囈語。

他受到太巨大的震撼,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笑,走過去,奪起那師傅用以切腹的神物,細細把玩。

平手政秀還未反應,刀,已塗鴉開,一道爆炸奪目的紅。

沒有失聲的慘叫,沒有痛苦難耐的眼淚,沒有恐懼的喘息。

隻有萬物走向盡頭時的死寂。偶爾,窗外刮過淒絕慘痛的風。

殺,殺,除了殺,還是殺。

若非親眼所見,親身經曆,平手政秀永遠也不會相信,自己會慘死在弟子的刀下,成為一代梟雄殺戮道路上的,第一個祭品。

寒冷的刀鋒貫穿了政秀的胸膛,他目瞪口呆。漸漸地,眼眶滲透著淚水,悲憤的表情永遠僵硬凝結。

平手政秀的鮮血順著閃爍著寒光的刀刃汩汩而下,鮮血流過的地方,盛開了無數燦爛的紅蓮。悲風夾雜著碎肉與血髓,回蕩在半空。

政秀滄桑的臉,露出了安詳的表情。闔上了疲憊的眼皮,他臉上掛著滿足愜意的笑容。他仿佛也回到了遙遠的……未來,馳想著,織田家成為天下霸主的藍圖。

我也隨之闔上眼眸。

我也看見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我卓立於一座叫安土城的城池的最顛峰,麵朝天與地,麵朝大海,麵朝向自己頂禮膜拜的黔首,麵朝永不歇息的喧囂,麵朝劃破長空的寒鴉,沒有結局。

我的刀,還停留在政秀的身上。

政秀百感交集的臉逐漸模糊。

“殿下……多謝您……我,終究……終究還是,逃脫不了……死亡的結局……”

平手政秀終於承受不了生命之重,徐徐跪下,垂下了,衰竭的頭顱。太刀斜斜地依靠在我的身上。

我跪下。

凝視著自己此生最尊重的人,唯一可倚靠的人。

“對……不起,我沒有那樣雄偉的魄力,和勇氣,去改變曆史……”我嘶啞著的聲音混雜著哭腔,不管政秀是否明白個中涵義:“可惜,我明明知道,您將會切腹自殺,卻控製不了曆史的巨輪……反而……原諒我……”

最可悲的,是一個人,原本可以改變曆史,但曆史,最終還是遵循原來的方向,轟然前進。

每一個字,都包含每一滴眼淚。

出師未捷身先死。

“殿下,您……自己,保重……”平手政秀永遠地闔上眼睛,氣息衰竭。

失去了最後一個輔佐自己的人。

沉默。

生命,是可貴的。誰,會不願意壽終正寢呢?

一紙遺書,是師傅留存世上的最後絕唱。

天文二十二年,閏一月,織田家中務大輔,平手政秀切腹,享年六十二。

我不能夠改變曆史,因為,曆史本來,就是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老臣竊以為,首先那古野城郊野的什麼荒神樹林,小鬆山,揖斐川……殿下得少去了。”

“另外天王坊那裏殿下應該多去一點。”

“殿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轉眼就是那古野城的主人。殿下應該多往主公那裏跑,多在主公和夫人那裏略表孝心。”

“熱田那邊的竹千代公子,殿下就少點跟他來往了。”

“殿下應該知道,勘十郎殿下一直與您的感情不大好,殿下最好小心點。他最喜歡抱夫人的粗腿的了,而且最近他也成了末森城的城主,羽翼漸豐……若是給他得到了繼承人的位置,那可大事不妙了。”

師傅。

您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以糞土我這個吊兒郎當的二世祖。

您的名字,您的音容笑貌,永遠響徹雲霄,銘刻不朽,成為文臣的楷模。

因為,您讓我明白了,什麼才是真正的鐵血暴君。

一切隨風。

我強忍多時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自己心中深切地感受到被曆史擺布的痛苦無奈。

當我以刀刃貫穿師傅胸膛的那一刹那,我再非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小蝦米。

因為我已經與過去的那個自己完全脫節,真正成為了織田信長。未來的歲月,我的心思會耗費在統一天下的大業上。

我跨過倒下的平手政秀身軀的那一瞬間,無數大名就注定被逐一滅族的命運。

所有可倚靠的人,都漸漸離我而去,包括德川家康。

我的世界,閃靈般掠到幾個月前的模糊畫麵。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西風醉?總是離人淚。

大江東去,浪淘盡,揖斐川的逝水,向東流絕。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鬆平竹千代在岸旁一塊枯石坐下,悲風卷來,吹得他衣衫似箭般淩空,烏黑的長發飛揚在半空中……往昔稚嫩嬌氣的那個他,今日的形象已是蛻變得剛猛無儔。

蒼穹的烏雲正翻滾疾馳,席卷不休。竹千代仰望長空,眼眸透出傷感的色彩,沉聲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記得那一個晚上,也是烏雲蓋頂,大雨傾盤……那時的我,還隻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惡童,周遭不斷湧現敵人,我們浴血奮戰,企圖殺出重圍……最終,愛護我的眾多弟兄都慢慢地,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唉……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我很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挨著樹幹坐下,雙手掩麵,心底憂鬱思緒轉趨凝重,淡淡道:“三年了!你是否仍在痛恨我們織田家?”

竹千代凝視著我,淒傷神色盡去,取代以雄心的火焰,語調卻越發沉穩平靜,道:“這個紛亂的天下,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沒有誰對誰錯之分……我們鬆平家之所以淪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皆因不懂奮發圖強,不懂學曉如何在亂世中生存,更不懂向別人借鑒強國之道……今日我寄人籬下,總算深深體會個中苦澀的滋味……天作孽,猶可補。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