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龜嶽山,萬鬆寺。
它死寂地蟄伏在廣袤的雲霧中,嫋嫋繞繞的輕煙使它越發幽深。
斑駁的石牆向世人宣告它的古老,稀稀疏疏的歲月在牆上無聲剝落,厚重的曆史在這裏凝結。
十年了!
織田信秀當年建立此寺,可曾想到,自己也會有在萬鬆寺進行葬禮的一天?
開山祖師大雲和尚終日在荒蕪汙穢的曹洞禪裏,苦苦冥想,期待有頓悟的時候……他也可曾考慮到,自己也會有為侄子信秀主持葬禮的一天?
夢囈般卻無比神聖的誦經之音,彌漫迷糊令人昏昏欲睡的幽香,寶相莊嚴而金光燦燦的佛像,勉強拚湊成為一幅蹩腳的寺廟圖畫。
醍醐灌頂,智慧清郎的佛經,徘徊在自己耳際,卻成了喋喋不休的廢話。
寄托著凡人真摯願望和虔誠之心的香火,充斥著自己神經,卻蛻變為令人煩悶嘔吐的惡臭。
普渡蒼生的佛,何時也墮落為大動無明,張牙舞爪的羅刹?
微涼的晨露,第一抹陽光沐浴著這個靈動的深山,穿透了殘舊的軀殼,光柱神化了這個國度。
或許單憑這個巍峨聖潔的意境,就足夠使許多虔誠的信徒頂禮膜拜。
壓抑,虛偽,傲慢,這是我對萬鬆寺,以及整個佛教的第一印象。
可惜,如果不揭開那淒傷不祥的瘡疤,如果沒有那仿佛從地底傳出,回蕩在周圍包含著無盡絕望和痛苦的呻吟,萬鬆寺,本應是高貴不受侵犯的。
自我第一步踏上這潮濕的石階,我就感受到那發黴腐爛的氣息。而鬱鬱蒼蒼的青苔,早已破土而出,糾纏著朽爛的牆壁。
門,就在眼前。
連綿不絕,發人深省的誦經聲,兀自回蕩在眾人的耳際。
大殿中最印人注目的,自然就是那巨大不朽的牌位。上書:“萬鬆院桃岩道見居士”,這是已然歸天的織田信秀法名。
備後守,老頭子最後的頭銜,他享年四十二歲。如日中天的年齡。
或許更印人注目的,是遺族席上,那一幫披麻戴孝,悲痛欲絕的女人。她們的表情都驚人的一致,是同樣的兩眼通紅,是同樣的淚水連連,是同樣的泣不成聲。
低聲的詛咒,嘶啞的哀號,彌漫在土田夫人的嘴角……她悲愴的麵孔,偶爾竟泛起一絲冷漠嚇人的微笑。
有個女人,或許是最絕望的,最無助的。
躲在最黑暗的角落中,哭得死去活來的岩室夫人臉上赫然掛著“惶恐”二字。年少喪夫的她已去掉三千煩惱絲,慘白的肌膚隱約透露出迷茫。
讓人可惜的,不是岩室曾經如瀑布般的青絲,而是她值得珍惜的花樣年華。
她今天多大了?十八歲?十八歲的寡婦?
或許岩室不是痛惜織田信秀的離開,而是擔憂著自己渺茫虛空的未來。
“我佛慈悲,願道見居士得登西方極樂,佑我織田家族。”大雲和尚雙手合十,枯瘦的麵孔銘刻著無數皺紋,黯然的神色躍然臉上。
最令人惋惜的,是岩室夫人,那麼最令人哭笑不得的呢?
幾個乳臭未幹,胸無城府的小公主,在那裏盡情地嬉戲,渾忘了喪父的悲痛,著實令人感概。
黯然神傷的妻妾,天真爛漫的公主。
肅然神聖的地方,竟然浮現著如此滑稽的一幕,令人忍俊不禁。
日明雲薄,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平手政秀負手傲立於大殿中央,不時眺望著門外的風景。外麵落花紛紛,喧囂的表麵濃縮了淒然的味道,委實憂傷華美。
但平手政秀的注意力不在門外之物,而在於門外之人。
他厚重的脊梁盡管仍然屹立不倒,卻已經顯現出老邁且日薄西山的味道,往日那副指點江山的大氣已然消失無蹤,唯餘無窮無盡的蒼涼和樸實。
“平手公,時辰快到,怎麼還不見信長殿下的蹤影?”柴田勝家表麵上俯首貼耳,蠕動著的嘴唇卻包藏著詭秘的禍心。
平手政秀鬆弛的眉頭皺了一下,緩慢說道:“權六稍安無躁,信長殿下並非不懂規矩之人。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到來。”他那獨特緩慢且柔和溫吞的聲線,任誰聽了,以後都忘懷不了。
柴田勝家冷笑一陣,猛地提高聲線說話:“早知如此,平手公您就應該與信長殿下一同前來!”
帶有濃重鼻音和威淩氣度的聲音貫穿著整個大殿,顯然柴田勝家的話,不單單為平手政秀而說,他是說給眾多家臣聽的。
平手政秀本已緊皺的雙眉,此刻更高高豎了起來。
“……”蒼老的他,無奈地聳了聳肩,隻能用沉默來吞下苦果。
肅穆死寂的一幫家臣,聽到這一席話後,便如發情的公牛一般,騷動興奮起來。
“殿下真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啊!他已是家督,卻不來參加信秀殿下的喪禮,真是太無禮了!”
“和尚快誦經結束了,是燒香的時辰了……怎麼辦?”
“唉……信長殿下行事,太令人擔憂了!”
輿論的力量,總是巨大的。而人言,亦是可畏的。
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嗡鳴著平手政秀的耳際,充斥著大殿……人人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掛著憤懣,而且不滿恐慌的表情,周遭徘徊著不祥浮躁的氣氛。
人們鄙夷的表情,映入政秀的視線……人們輕佻的話音,貫入政秀的耳朵……平手政秀越發坐立不安,他來回踱步,氣急敗壞地嚷道:“他肯定會來的,很快就到了……”
遺族席上那一幫哭哭啼啼的女人此刻也止住了眼淚,彷徨焦急的通紅眼睛齊齊盯住平手政秀,因為他是主持大局的人。
這些淒怨而憂鬱的眼神搞得老狐狸無地自容,窘然無語,隻能垂首歎息。
柴田勝家亦忙個不停,頻頻低頭向眾位家臣道歉。而垂頭喪氣的政秀甚至失去了解釋的力氣。
眼前的局勢仿佛越來越嚴峻,緊張的氣氛越發僵硬起來。
柴田勝家驀地低聲向政秀耳語道:“一旦信長殿下不能準時出現,那就隻能由勘十郎殿下來燒香了……主公的喪禮絕對不能誤了時辰,否則會貽笑大方的……”
聽畢,平手政秀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柴田勝家,那是仇恨的敵視!無論他如何老邁,無論他如何平庸,政秀都要忠心耿耿,始終如一地維護信長的利益!
“您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柴田勝家轉身離開,嘴角間露出肆意的奸笑,他仿佛已感受到勝利者的滋味……
誦經之聲戛然而止,平手政秀身軀隨之一震。
驀地大雲和尚緩步走到政秀身前,陰惻惻地低語道:“平手公,是時候燒香了。”
平手政秀臉色一變,瞳孔不自覺地收縮。
黑暗的角落裏,柴田勝家的微笑越發詭秘邪氣了。
“……”平手政秀腦袋裏麵的中央處理器飛速運轉著,他顯然想以沉吟不語來拖延時間……
“誦經結束,請燒香。”大雲和尚依然不溫不火,隻是以微笑來暗示政秀,時辰到了。
“嘿嘿……”
這時候,一直隱忍不發的柴田勝家幹笑幾聲,整理一下身上的和服,緩步走到大殿中央朗聲道:“諸位大人,既然信長殿下沒有按時出席,那麼我們隻好請勘十郎殿下來主持大局了!主公的喪禮不可能延遲,惟有權宜從事了!”
“你……”平手政秀顫巍巍地舉起了幹癟的右手,指著勝家的鼻子,他雖然氣得七竅生煙,但無奈一大堆髒話醞釀在喉嚨中,卻沒有法子吐出來。
群臣異口同聲地高呼:“請勘十郎殿下出來主持喪禮!”他們臉上,俱各掛著憂慮真誠的表情……一幫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