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一次見到荊坷的身手,才知道天外有天,自己每次挑釁,都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他雖然明白此行九死一生,已有所覺悟,但那是為名聲所累,不得不去。又抱有一絲僥幸,以為如若成功則榮華富貴一生受用不盡。可不希望還沒到見到鹹陽就被一劍劈了,所以對荊坷頗多畏懼,格外恭謹起來。
荊坷看他這般前踞後恭,心中的憂慮又深了一層。秦宮刀槍林立,守衛森嚴,須得喜怒不形於色,才有可能接近秦王不被懷疑,尋機發難。此人空有凶名而無膽色,難當重任。可是自己所等之人遲遲不到,太子丹每日催促,言語之中已有脅迫之意。更重要的,此事乃故人田光所托,不得不做!
太子丹與眾門客看荊坷臉色陰晴不定,麵麵相覷,但懾於方才一劍之威,沒人敢上來多話。高漸離則滿臉希冀,深盼他就此抽身,不再理會此事。最難受的莫過於秦舞陽。他站在荊坷身前兩尺處,隻覺得荊坷有一股無形氣勢,將自己籠罩其中,洶湧澎湃,如海潮一般,似乎隨時都能將自己撕碎。不由麵如土色,冷汗把衣襟都浸透了。當下之時,易水河畔,幾十人不發一言,神態各異,於陣陣秋風中肅然而立,場麵詭異之極。
突然荊坷仰頭一陣狂笑,須發飄揚,似乎連發冠都要衝天而起。笑罷向著太子丹眾人一一看過,目光如電,被掃過之人隻覺得骨冷心跳,都低下頭去,不敢對視。最後在高漸離身上停了一停,終於回到太子丹身上,拱手一禮道:“荊坷受命,列位珍重!”一手拉住兀自兩腿癱軟的秦舞陽,半拎半提,扔到馬車車廂裏,而後一躍而上,頭也不回,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太子丹等人在原地靜立良久,到連馬車的影子也不見了,才似乎悚然驚醒過來。眾門客不勝唏噓,都道荊坷武功絕倫,真是當世第一等劍客。複見太子丹聞言臉上頗有不豫之色。頓時醒悟前段時日對荊坷恭謹逢迎,乃是主子有求於他,如今該是功成身退,吃回本來那碗飯的時候了。一時間阿諛如潮,滾滾而至。有的說“荊坷不過一介武夫,殿下運籌帷幄,才有今日之功業”,有的批駁“你怎知殿下便隻擅謀略,武功不如荊坷?你見過殿下施展武功麼?”,有的趁勢大拍胸脯保證“我見過殿下武功,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勝過荊坷百倍!”直到看見太子丹轉怒為喜,才心懷大定,眾星捧月般簇擁殿下而去。
這方才還劍舞歌揚,人聲鼎沸之處,轉眼間變回空曠寂寥的荒野。一行人都走得幹淨,隻剩高漸離跌坐於地,麵向荊坷離去方向,兩眼無神,癡癡發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取出一件舊麻衣輕手輕腳披在他身上,然後在他身邊坐下,陪著他一起發起呆來。
不知不覺,已然紅日西墜。那小廝幾次三番想要伸手推醒高漸離,手到肩膀旁邊又縮了回去。如此猶豫再三,終於拉住高漸離的衣袖搖了幾搖,輕聲道:“先生,時候不早了,還是回去罷。”
“啊!”高漸離回過神,看見為自己捧築的書童徐市正一臉憂色地望著自己。轉頭看向西方,想到長路漫漫,崎嶇坎坷,好友跋山涉水,卻是前去赴死。兩眼一紅,又流下淚來。兩手撐地剛想要站起,眼前一黑又頹然跌倒,隻覺得渾身酸痛乏力,針刺蟲咬般又麻又痛。徐市趕忙搶上前來,將斷築夾在左腋下,右手攙扶著高漸離,兩個蹣跚身影,漸漸消失於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