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5月末,我最以為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園談了天。他為了日光浴,皮膚被曬得很黑了,精神卻並不萎頓。我們和幾個朋友都很高興。但我在高興中,又時時夾著悲哀;忽而想到他的愛人,已由他同意之後,和別人訂了婚;忽而想到他竟連介紹外國文學給中國的一點誌願,也怕難於達到;忽而想到他在這裏靜臥著,不知道他自以為是在等候痊愈,還是等候滅亡;忽而想到他為什麼要寄給我一本精裝的《外套》?……

壁上還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畫像。對於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殘酷到了冷靜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個個拉了不幸的人來,拷問給我們看。現在他用沉鬱的眼光,凝視著素園和他的臥榻,好像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裏的不幸的人。

自然,這不過是小不幸,但在素園個人,是相當的大的。

1932年8月1日晨五時半,素園終於病歿在北平同仁醫院裏了,一切計畫,一切希望,也同歸於盡。我所抱憾的是因為避禍,燒去了他的信劄,我隻能將一本《外套》當作惟一的紀念,永遠放在自己的身邊。

自素園病歿之後,轉眼已是兩年了,這其間,對於他,文壇上並沒有人開口。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傑,活的時候,既不過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後,當然也隻好在默默中泯沒。但對於我們,卻是值得記念的青年,因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現在是幾乎消滅了,那存在期,也並不長久。然而自素園經營以來,紹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紹介了望·藹覃(F.VanEeden),紹介了愛倫堡(I.Fhrenburg)的《煙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還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叢蕪的《君山》,靜農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華夕拾》,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可看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火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裏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園卻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隻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現在我以這幾千字記念我所熟識的素園,但願還沒有營私肥己的處所,此外也別無話說了。

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於這一次,那麼,素園,從此別了!

1934年7月16之夜

想要成為尊貴的人,在於任用賢能;想要成為神聖的人,在於使眾人齊心協力。

追憶中山先生

蔣夢麟

我在此文中所要講的,隻是我與中山先生個人關係中的幾件小事。

先生從事革命時,我還隻是一個學生。雖然對於革命很有興趣,但因學業關係,行動上並未參加。1908年(光緒末年)我到舊金山卜技利加州大學讀書,那時先生時時路過舊金山,但直到1909年(宣統元年)某日,我才有機會與先生見麵。見麵地點是舊金山唐人區Stockton街一個小旅館裏,那一天晚上由一位朋友介紹去見先生。這位朋友就是湖北劉麻子,即朋友們都叫他麻哥的劉成禺(禺生)先生。我和他是加州大學同學,又同是舊金山《大同日報》的主編。《大同日報》是中山先生的機關報,因這關係,所以與先生很容易見麵。麻哥為人很有趣味,喜歡講笑話。中山先生亦戲稱其為麻哥而不名。中山先生雖不大說笑話,但極愛聽笑話,每聽笑話,常表示欣賞的態度。

第一次在Stockton街謁見先生,所談多為中國情形,美國時事.若幹有關學術方麵的事情,詳細已不能記憶。其餘則為麻哥的笑話,故空氣極輕鬆愉快。中山先生第一次給我的印象是意誌堅強、識見遠大、思想周密、記憶力好,對人則溫厚和藹,雖是第一次見麵,使人覺得好像老朋友一樣。大凡曆史上偉大人物往往能令人一見如故,所以我與中山先生第一次見麵是很不正式的,很隨便的。

此後,先生在舊金山時,因報紙關係,時時見麵。武昌起義時,我尚在報館撰文,劉亦在。而先生來,謂國內有消息,武昌起義了。聞訊大家都很高興,約同去吃飯,一問大家都沒錢,經理唐瓊昌先生謂他有,遂同去報館隔壁江南樓吃飯。談得很多,亦極隨便。大家偶然講起《燒餅歌》事,中山先生謂劉基所撰一說是靠不住的,實洪秀全時人所造。又連帶講到劉伯溫的故事。

一次,明太祖對劉基說:“本來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

劉謂此話講不得,讓我看看有沒有人竊聽,朝外麵一看,隻一小太監。問之,但以手指耳,複指其口,原來是個耳聾口啞的人。

於是這小太監得免於死。大家聽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