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關允對於他不被李逸風所喜又不為冷楓信任重用,更被李永昌打壓的處境,心裏多少有幾分明白,知道背後深層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如果說李永昌對他的打壓是基於不想讓他崛起,並讓他為王車軍讓路的出發點,那麼李逸風和冷楓作為外來者,本應對他一視同仁,卻同時對他漠然而冷落,多半還和他所謂的未來嶽父有關。
縣長的秘密
在當上縣長冷楓的通訊員半年之後,關允終於發現了關於冷楓背景的一個秘密。
在發現冷楓的秘密之後,關允就決定鋌而走險,在冷楓和李逸風的對抗之中,毅然而堅定地站在冷楓這邊。
李逸風是縣委書記。
在關允看來,知道冷楓的秘密是一把雙刃劍——好,則有可能成為冷楓的心腹並最終為冷楓所重用;壞,則有可能被冷楓敵視,還會被不遺餘力地打壓。
冷楓的秘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如果關允猜測得正確的話,冷楓的秘密對他來說,就是可以決定命運前途的大事!而且就關允所知,至少目前在縣委除了他之外,再無一人知道冷楓的背景之中到底隱藏著什麼驚人的秘密。這讓他決定以此為契機,為了改變自己在縣委之中的困境,賭上一把。
其實從個人的感情上講,關允並不喜歡縣長冷楓。冷楓人如其名,為人十分冷淡,不管對誰都是冷臉麵對,很少有笑臉,即使對縣委書記李逸風也是如此。
如果冷楓僅僅是對李逸風沒有笑臉也就算了,關鍵是他對李逸風還大有意見!
在孔縣,幾乎人人都知道二把手冷楓和一把手李逸風麵和心不和,在一些重大的決策上麵,經常會有原則性分歧。表麵上,每次爭執,冷楓都會尊重一把手的權威而做出讓步;實際上,冷楓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在決策具體執行的過程中,還會明目張膽地堅持自己的立場。
冷楓的做法讓李逸風很惱火。
人人都清楚,李逸風和冷楓之間矛盾積怨已久,肯定會有一次東風壓倒西風或者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決勝局的較量。
不過,從政治立場上講,關允又十分讚同冷楓為人處世的原則,基本上每次在冷楓和李逸風有分歧的決策上,他的看法總是和冷楓的決策驚人的一致。
在縣委,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冷楓不管是來曆還是後台背景,遠遠比不上李逸風,早晚,冷楓會被李逸風擠走。一開始關允也是這麼認為,冷楓根本就沒有和李逸風一戰的實力,但在察覺了冷楓背景中的一個秘密之後,他迅速改變了原先的看法,決定將賭注全部押在冷楓身上。
除了發現冷楓不為人所知的背景中隱藏著一個十分驚人的秘密之外,關允還堅定地認為,冷楓的時運來了,而且冷楓的官運肯定要比李逸風的官運更長久。
當然,這並不是關允頭腦一熱想當然的產物,而是他深思熟慮並且經過認真分析得出的結論。
但眼下的現實卻是,冷楓在縣委的處境很不妙,縣委之中上至各個常委,下至中層,絕大多數人都站在李逸風的一邊。
冷楓在縣委近乎孤家寡人!
而且近來冷楓又因為一件事情,把他和李逸風的分歧擺到桌麵上,不但矛盾十分尖銳,且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現在選擇向冷楓靠攏絕對不是好時機……但關允思來想去還是堅持自己的判斷,他甚至認為,越是緊要關頭,才越是機遇。
站在縣長的辦公室門口,關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足足有一分鍾,他才讓狂跳不止的心平靜幾分,腦中又將事情可能出現的各種嚴重後果全部理順一遍,微微一眯眼睛,驀然下定決心——不管了,成敗在此一舉!
與其在縣委總是被人排擠和打壓,不如放手一搏,反正已經沒有退路,就當試試運氣。人在官場,雖說凡事不能都依靠運氣,但有時候必須承認,要想成事,還真需要三分運氣開路。
關允用手理了理微有些散亂的頭發,輕輕敲響房門。
“請進!”縣長冷楓的普通話微帶南方口音,但實際上他是地道的北方人,當然,這個不算是秘密,縣委人人皆知。
和縣委絕大部分領導隻是淡淡地應上一聲“進來”不一樣的是,不管是誰敲響辦公室的門,冷楓都會客氣地說一聲“請進”,就因為冷楓的一個“請”字,還一度有不少縣委的人議論他沒有官威。
沒有官威的說法當然不是褒義,而是嘲諷,是嘲笑冷楓不會當官。當官就要有當官的架子,有時候架子必須端一端,不端,不但沒有人認可你的平易近人,相反還會覺得你沒有官威,就是不會當官,很容易被下級挑戰權威。
關允曾經也是嘲笑冷楓的眾人中的一員,但在發現冷楓的秘密之後,他對冷楓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但不再嘲笑冷楓,反而對冷楓的敬畏超過了他對縣委書記李逸風的敬畏。
推門進去,關允將手中厚厚的一摞資料放到冷楓的案頭,輕聲說道:“縣長,材料齊了。”
冷楓頭也未抬,隻是“哦”了一聲,然後就繼續埋頭看文件,看也未看關允一眼。
關允心中微有失望,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孔縣縣委才一年,作為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的個人涵養和隱忍水平,確實還差了不少。
“縣長,沒什麼事兒,我就先出去了。”又過了一會兒,見冷楓還沒有表示,關允就征詢地說了一句。
“嗯。”冷楓依然沒有抬頭。
關允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剛要開門出去,卻聽到身後忽然傳來冷楓的問話:“小關,我有一個問題不明白,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關允一下站住,回過頭來,恭敬而謙卑地朝冷楓望了一眼:“縣長請說。”
冷楓三十五歲年紀,鼻直口方,是典型的北方漢子形象,隻不過奇怪的是,他說話時總是會不經意間流露出一股南方口音。別人是否深思其中的原因關允不得而知,反正他一聽在耳中,就一直留意在心裏。
“別人都叫我冷縣長,隻有你叫我縣長,是不是有什麼講究?”冷楓的目光就如曠野的清風,淡淡而遼遠地落在關允的臉上。
關允愣了,他以為冷楓會問什麼正經嚴肅的問題,沒想到隻是一個稱呼的問題。
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習俗,就拿孔縣來說,就喜歡在職稱麵前加上姓氏,不管是書記還是縣長,或是稱呼教師、長輩,都會不厭其煩地將姓氏放在最前,以示尊重。關允身為孔縣人,雖然在京城上過幾年大學,但在稱呼別人時,還是改不了先加姓後加職務的習慣。
在整個縣委,關允隻稱呼一人的職務時不加姓氏,就是冷楓。
其實一開始關允也稱呼冷楓為冷縣長,但後來有幾次他微妙地注意到冷楓稱呼李逸風時隻說“書記”而不是“李書記”,他就留了心。再經過一段時間的細致觀察,關允發現,冷楓似乎不太習慣別人稱呼他冷縣長,他就悄然改變了稱呼。
以關允在京城上大學的經曆,京城的習慣也是要在職務前麵加姓氏,更進一步說,省城的習慣也是如此。而冷楓偏偏就是從省城空降到孔縣擔任了縣長,再加上冷楓土生土長的省城人的身份,在稱呼上的在意和微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兩件事情,是關允對冷楓的背景大感興趣並暗中發現冷楓秘密的原因之一。
“沒……沒什麼講究。”關允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冷楓的問題,不免有些緊張。
冷楓擺了擺手,不等關允繼續說下去,就說到別的方麵:“你是京城大學畢業的高才生,給我當通訊員,屈才了。”
冷楓這話是什麼意思?關允的心不由自主猛烈地跳動幾下,正要開口謙虛幾句,冷楓卻揮了揮手:“你先去吧。”
等關允的身影經過窗外的月季向東麵的秘書科走去,冷楓才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關允提交的材料,並未放在心上。
冷楓隨意地翻了一翻,沒有細看,又揚手扔到桌子上。忽然,冷楓臉上的神情一變,想起什麼,又迅速地拿起材料,認真而細致地通讀了一遍。
冷楓的表情由冷峻變成驚愕,驚愕過後,又是微微的驚喜。過了許久,他輕輕合上材料,臉上流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雖然笑容很淺很短暫,但對於人稱冷麵冷心的冷楓來說,已經是十分難得一見了。
對關允,冷楓的感覺很複雜,既覺得關允是一個可造之材,又可惜自己一時還不敢重用他。而且冷楓始終覺得關允言談舉止比同齡人成熟,他的許多想法很讓人吃驚,似乎是一個飽經官場的老人迸發出的官場智慧,他才多大,怎麼會?
過了片刻,冷楓拿起筆,翻開關允的材料,一絲不苟地批閱起來。
孔縣現狀
關允悶悶地離開冷楓寬大的辦公室,輕輕帶上門,心情複雜。
領導說話都不會無的放矢,肯定大有深意,也不知冷楓特意點明他京城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是什麼用意。關允越想越不是滋味,腳步就沉重了許多,他對今天的舉動所帶來的不可預知的後果又多了幾分擔憂。
今年二十三歲的關允畢業於京城大學中文係,畢業後放棄留在京城工作的寶貴機會,回到家鄉孔縣,被分配在縣委辦公室秘書科擔任通訊員。
關允回來的原因有很多版本,最正麵的說法是關允吃水不忘挖井人,雖然考上了全國最高學府之一的京城大學,但還是難舍故鄉情懷,回到家鄉發展。
另有一種說法是,關允回到孔縣其實是曲線升遷,他在京城有一個身居高官的未來嶽父,嶽父早就為他設計好了從政之路,回到縣裏是為了打實基礎,增加資曆,不用多久,就會調回京城平步青雲了。
一九九五年,縱然普通的大學生也是天之驕子,更何況京城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在哪裏沒有用武之地?何必非要回到名不見經傳的平原小縣孔縣?
不管是哪一種說法,關允從不回應也不解釋,他從京城飛流直下三千尺,一路狂降跌落到縣城,個中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而且就目前的形勢來看,他是怎樣回到孔縣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孔縣的現狀很令人擔憂。
走了幾步,關允回頭看了一眼縣長辦公室暗紅色的大門,想起冷楓辦公室的寬大和奢華,再想起孔縣的局勢,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幾分。
冷楓的辦公室是一○一,本是李逸風的辦公室,在冷楓到任之前,李逸風一直就在一○一辦公室辦公。一○一辦公室也是縣委最明亮最寬敞的辦公室,而且位置也最好。
但冷楓到任之後,李逸風主動讓出一○一辦公室,搬到一○二辦公室辦公。李逸風這麼做可不是謙讓,官場之上,書記對縣長沒有謙讓一說,而是李逸風聽從王車軍的建議,從西院搬到了東院。
孔縣縣委坐落在縣城的中部,坐南朝北,麵積不小,整個大院圍成一個方正的長方形,一條主道由南向北從中間穿過,將大院分成東院和西院。
縣委和政府在一處辦公,原本縣委在西院,政府在東院,但在王車軍說了一句話之後,李逸風不但立即從西院一○一辦公室搬到東院一○二辦公室,他還委婉地轉告冷楓,希望政府班子的辦公地點和縣委對換一下。
王車軍的原話是什麼已經無從考證,但大意是:“太陽從東邊升起,最先照到東院。”表麵上是指以東方為尊,更深一層的含義是東風壓倒西風。或者說,東方紅,太陽升,太陽最先照耀的地方,官運最強。官場中人最在意細節,李逸風又是一個事事講究的人,他才不會讓西方壓倒東風的事情發生。
縣委的建築全是平房,沒有一棟樓房,東院的辦公室從雙數排起,西院從單數排。縣委搬到東院辦公之後,一把手的辦公室是一○二,就讓李逸風渾身不自在,李逸風就想把辦公室的排號也全部對換過來,後來又是王車軍說了一句話,他才熄了心思。
王車軍的原話隻有八個字:“好事成雙,好運成對。”
一想到王車軍,關允心中就一陣無奈,他頭上京城大學的光環再耀眼,也抵不過王車軍有一個縣委副書記舅舅的背景。
能讓縣委書記李逸風言聽計從的縣委第一紅人王車軍,既不是縣委哪位重量級領導,也不是前任的縣委領導,而隻是一個二十四歲出頭的年輕人,而且他還和關允是同事,同是縣委的通訊員。
縣委領導不夠資格配秘書,但縣委書記和縣長不能事事自己動手,身邊需要一個跑腿跟班的人物,通訊員就是秘書的角色。一些大縣或縣級市,書記的通訊員都半遮半掩地直接稱為秘書,但孔縣是小縣,一直沿用通訊員的稱呼。
縣委一共三名通訊員,關允是一個,王車軍是一個,還有一人是溫琳。三人都是去年畢業的大學生,畢業之時,起點相同,但一年之後,人生際遇大不相同。
才想到王車軍,關允的腳步剛邁出政府的西院,一抬頭就看見王車軍迎麵走來。王車軍邁著副科級以上領導才有的四方步,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上麵的摩絲油光可鑒,一隻蒼蠅試圖落在上麵,努力了幾次都滑到一邊。
關允還沒有開口,王車軍就搶先露出慣常的譏笑表情,抬了抬金光閃閃的金絲眼鏡,細長的雙眼眯成一條縫,以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關允好幾眼,說道:“高才生,又向冷縣長彙報工作去了?”
“高才生”三個字咬得很重,加深了嘲弄的意味。
關允知道,王車軍看不起他。其實何止是看不起,簡直就是*裸的蔑視!
誰讓他是整個孔縣唯一的京城大學的高才生,誰讓他這名當年轟動了全縣的高才生從京城大學畢業之後,不但沒有留在京城,反而灰溜溜地回到孔縣,並且在畢業一年之後,混得還不如畢業於職業技術學院的王車軍!
王車軍完全有理由有資格經常拿“高才生”的光環朝關允的臉上抹黑。
關允沒有示弱,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隻有領導才能稱得上是彙報工作,我們這些通訊員,頂多就是為領導端茶倒水,是服務員。”
關允特意強調通訊員是服務員的身份,也是有意點醒王車軍,希望王車軍收斂幾分,別以為他現在深得李逸風信任,又有一個副書記的舅舅,就真當自己是一棵蔥。其實在縣委裏麵,不提副科就是不入流的等外人。
“果然是京城大學的高才生,有見識,口才也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同樣是服務,服務的對象不同,最後的結果也不同。”王車軍神秘地笑了一笑,他壓低了聲音,“小道消息,市委已經考慮要將冷縣長調離孔縣了。”
關允可是吃驚不小,他才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要將全部賭注押在冷楓身上,怎麼冷楓就要調離?消息真屬實的話,他豈不是一腳踩空,要摔一個大跟頭?
難道他對冷楓背景之中隱藏的驚人的事實所做出的分析是錯誤的?怎麼會!根據他的綜合對比,冷楓的官運應該比李逸風更亨通才對!
“真的?”關允緊張地問道,“你的消息可靠?”
“你說呢?”王車軍諱莫如深地笑了笑,又用手攏了攏頭發,他站在一棵高大挺直的楊樹下麵,愈加襯托得他高大的身材自信挺拔。隻不過和高大身材不相符的是,他的眼光跳躍不定,而且左腳輕微地顫動,顯得整個人就不是那麼沉穩,有輕浮之態。
王車軍是縣委之中為數不多的高人之一,高人一說,不僅因為他是縣委書記跟前的紅人和縣委副書記的外甥,還在於他確實長得人高馬大,身高超過一米八,不管走到哪裏都是鶴立雞群。
縣委就有一個順口溜說道:“孔縣兩大怪,京大的高材不成材,技院的高人成大材。”京城的高材指的是關允,而技院的高人當然是說王車軍。
真要算起來,雖然關允和王車軍都是去年畢業的大學生,但實際上關允一畢業就分配到縣委辦秘書科,比王車軍早到縣委半年。王車軍畢業後先分配到鄉鎮,在鄉鎮上了半年班才來到縣委辦秘書科,而且還是以借調的名義,現在他的人事關係還在下麵的鄉鎮。
應該說,不管從學曆還是論資排輩上,王車軍都比關允差了一大截,但偏偏在官場上有一句話是說:年齡是個寶,能力很重要,學曆不可少,背景最可靠。
關允和王車軍年紀相仿,能力超他一等,學曆耀眼很多,唯獨沒有後台關係。所以孔縣的怪現象還可以加上一條——紅人是借調——連人事關係都還沒有正式調入縣委的王車軍,隻憑一個借調的身份,就成了孔縣縣委第一紅人,而且有望在下一步搶在關允之前提升副科,正式邁入官場的第一道大門。
副科是個門檻,提了副科,在官場就相當於入流了,不再是等外。
關允並不忌妒王車軍的耀眼,卻心中不服,他不信以他孔縣唯一一名京城大學畢業生的身份,不能在縣委站穩腳跟並且打開局麵。
王車軍很滿意關允的吃驚,他對自己始終能壓關允一頭十分開心,不是誰都能有機會騎在京城大學高才生的頭上耀武揚威。打敗一個比自己更有實力的人,比打敗一個弱小的對手要有快感多了。
“我還有兩個消息要宣布……”王車軍上前一步,故作親密地拍了拍關允的肩膀,“別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關允,聽說冷縣長一走,縣裏新提的兩個副科人選,就會正式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