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鬱達夫小說裏的“我”跟其他現代作家的“我”不一樣。鬱達夫說,五四運動最重要的發現是個人的發現。這個意思大概是說五四運動以前的人,他們都是為了皇帝,為了道,為了父母而過日子的。但是今天的人他們都知道他們有“自我”,所以應該按照自己的要求過日子。鬱達夫要跟早就和他訂了婚的對象結婚的時候,他會覺得跟這個人結婚之後沒辦法實現他的自我,所以他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抑或“家”?後來,他不想犧牲他的自我,但也不敢反對他母親的要求。我們知道,現代文人基本都是“媽媽的寶貝兒子”,德文說Muttershnchen,這有貶義的意思,是說一個男人他不得不聽媽媽的話。所以鬱達夫的小說和他的作品談的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自我”和“家”之間的矛盾、張力。
有一個我剛提到的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比較文學係的教授,她的名字叫史書美(Shumei Shih)。她寫鬱達夫的時候,總是從他的生活,從當時的時代來作分析。
Yus male protagonists represent the “inferior” China whom the “superior” Japanese despise.
鬱達夫寫的男性主人公代表一種落後的中國,是有優越感的日本人看不起的中國。
National weakness conditions a symbolic castration of the Chinese male.
因為國家這麼弱,所以男人也隻能表現為弱者。
The Chinese youth in Japan cannot even acquire some measure of comfort from prostitutes, whom, he suspects, do not respect him as a “man” because he is a Zhinaren.
在日本,連妓女也會看不起他,因為她們覺得“支那人”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The desire of the Chinese youth operates like the desire of the colonized: there was actually a Chinese student in Japan, named Huang Qiu, who committed suicide out of unrequited love for a Japanese nurse.
中國青年的渴望,就像是殖民地的渴望:當時有一位叫Huang Qiu的中國留學生,他因為單戀一個日本護士而自殺。
史書美說那個時候真的是這樣的。舉個例子,一個中國人愛上了一個護士,但是因為這個護士不要他,所以他自殺了。這樣的說法能有道理嗎?具有代表性嗎?無論你去什麼地方,你都會聽到這類的故事。有一個男人或女人,到了國外,愛上了一個女人或男人,因為得不到愛情,所以自殺了。但是這又和國家有什麼關係呢?沒有!德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1871年以前,德國隻是一個小國,非常弱的一個國家。但是我們有自卑感嗎?根本沒有!我們的國家在哪裏?我們的文化就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哲學就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學就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圖畫,我們的音樂……沒有什麼自卑感,有那個必要嗎?
鬱達夫為什麼是有現實性(德文aktuell)的呢?因為他談的一些問題與現代性(modernity)有著密切的關係。敘述者經常用外語來寫現代的病態,我們到處都可以看到憂鬱症(melancholia)、臆想症(hypochondria)患者,“多餘者”的概念,可以看到精神衰弱的概念。我告訴過你們,現在,在所謂的西方,無論在美國還是德國,最普遍的病,德文說Volkskrankheit,老百姓的病是憂鬱,或是憂鬱症,可以叫Melancholie或Depression。憂鬱的人並不需要大夫,但是得憂鬱症的人就需要一個大夫。那憂鬱症的人有什麼問題呢?他們和憂鬱的人不一樣,患憂鬱症的人,他們什麼都不能做,沒辦法動,會覺得一切都是空白的,沒辦法出去,沒辦法做什麼,總是在憂鬱。另外,他們還沒辦法睡覺,總是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的這個概念,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從俄國文學。那“多餘者”原來是什麼人呢?是貴族,很有錢,不用工作,事情都讓農民去做,於是他們在家就感到無聊,就開始憂鬱。法國的貴族到了法國革命以前也是這樣。所以憂鬱原來是貴族對生活的一種態度。但是我們不一定僅僅從貴族的角度來看憂鬱的問題,為什麼呢?因為憂鬱有它自己的曆史階層,包括貴族之外的文人和神學家們。有一個舊的憂鬱,誰都不要;有一個新的憂鬱,如果你懂的話,誰都會要。到了文藝複興以後,憂鬱是一個真正文人對待生活的態度。憂鬱允許一個人多看、多感受、多理解到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樣浪費他的時間,浪費他的生活。如果他是憂鬱的話,他可以更加了解,比方說,一個女人的靈魂,一個女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