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莊子》來看,“笑”是與知識有關聯的,佛教也有類似的觀點。莊子講得很清楚:人不能得到最後的知識,現在德國哲學界也有人會持類似的主張,比如波恩大學一位重要的哲學家何格雷伯。人們小時候思考問題,覺得過五六十年之後,會知道所有的東西。這在莊子看來是很可笑的,人們不一定會知道那麼多,不一定會得到最後的認識。所以莊子的“笑”是哲學家的“笑”,當然也可能是小人的“笑”。《逍遙遊》開篇講一隻蜩(小鳥)看到了鯤(大魚)和鵬(大鳥),看到鵬起飛就開始笑它。丹布羅休想從這則故事說明,不能用某種觀點來思考另外一種觀點,小的觀點無法用來思考大的,所有的觀點都不相同,無法來比較。從《莊子》出發,不存在所有人共有的觀點,隻會有很多不同的觀點。這樣看來,天主教是有問題的,因為天主教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真理。
丹布羅休在談《莊子》時有一點很有趣,他認為最幸福的人是古人,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有人開始認識事物,但不下定義;第三種人,同小鳥一樣,看到什麼就“笑”什麼。莊子總在批判儒家、諷刺孔子,因為他認為並非隻有一個真理。而孟子沒有批評莊子,莊子與小鳥的聲音幾乎一樣,我認為莊子與孔子一樣,也想說服人們,但是我們走的路與孔子的期望顯然不同。在莊子看來,孔子知道這一點,才允許人們忽視真正的自我。《莊子》裏的聖人都認為自己毫無所知,這點可以與蘇格拉底的觀點相聯係,他的名言是“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這點與《莊子》相同。我們應適應並跟隨自然中的變化,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從《墨子》、《禮記》和《論語》來看,人應該控製自己的“喜”、“怒”、“哀”和“悲”,所以人表達自己是有困難的。最好不要表達,說出來可能就會犯錯,別人聽了就會不高興。近些年我在中國,特別是在學界發現,越來越少人有自己的標準。上次在澳門開會,大部分學者沒有任何清楚的標準。正如一句英文所講,Anything goes,什麼都可以;但在學術上這樣的觀點是很成問題的,因為這無助於理清問題的思路。歐洲或德國的教育與中國的完全不同,老師會要求小孩子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至於對錯則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完整的表達。從《墨子》、《禮記》和《論語》來看,最好什麼都不要表達出來。
作者講述了《莊子》中一段有意思的故事,大概的意思是:有一天,子祀、子輿(曾參、曾子,前505—前436)、子犁、子來這四位大師聚到一起,他們說,誰要是能夠把“空”當作人的頭,把“活著”當作人的脊背,把“死亡”當作人的屁股,能夠認識到生死都是一回事,我們就把他當成朋友。四個人說完這話後,覺得很有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領神會,都笑了起來,從此以後,他們心心相印,成為了好朋友。原文係《莊子·大宗師》中的一段:“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這段的意思是他們與說話的人一樣,滿足說話人的要求,知道自己的頭是虛無的。這種“笑”在佛教中也可以找到,讓我感到不舒服,我不相信生活是這樣的。我個人很喜歡《莊子》,但我認為《莊子》中的“笑”代表的是無能,裏麵的人物不僅不知道,而且不要知道、不想知道也無法知道,有宗教信仰的人是不會這麼認為的。
這本書當中還有很多文章講佛教與“笑”的關係的問題,特別是一篇寫關於日本文學的文章,是從康德開始寫“笑”的問題的。我希望大家會發現,“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研究日耳曼文學的學者都很喜歡寫非常小的、不被人注意的題目,所以“笑”是一個很好的探討中國古代和現當代文學的題目,寫過的人很少。很可惜的是,一般你們的老師會要求你們從大的題目下手寫關於文學或哲學的文章,但這類題目一般都已經有人寫過了,有點無聊。所以不少學者一直在重複自己的觀點,我曾說過,隻要看過一位學者一百本著作中的一本,就等於看過了他其他的九十九本。如果想在學術中得到新的知識,應該首先尋找新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