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以後,媽媽一如既往鑽進小廚房,開始張羅今晚的菜肴。整個流程是重複的,單一的。直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到廚房的樂趣,我想,母親一定是從那最平凡的生活節奏中,找到了令內心很安定的感覺,就是這種感覺,令她不爭不搶,萬事從容。
這是我後來總結的,我當時自然是沒有那樣的覺悟。很偶爾的偶爾,我會接到爸爸的電話。一陣簡短的對白之後,我衝著淹沒在油煙機轟鳴中的媽媽吼一聲:爸爸回來吃飯奧。媽媽聽到後會探出一個腦袋,圓圓的白淨的臉上浮上了一層淡淡的油光:奧~她答。然後掏出十塊錢對我說:“去樓下買份燒鴨肉。”我就會接了錢,顛吧顛吧就跑下樓了。
這就是加菜了。因為爸爸難得回家吃晚飯。
一桌簡單的菜,卻包含了我最愛的番茄炒蛋和炒麻瓜,還有爸爸最愛的燒鴨肉。媽媽滿意地解下圍裙,抹了把臉上的汗和油光。她總是記得我和我爸最簡單的喜愛,可我卻一直不知道她最愛吃什麼。記得有一次我問她:“媽媽你最喜歡吃什麼菜,我去學。”她微笑地說:“你最愛吃什麼媽媽就最愛吃什麼。”
爸爸吃飯特別快,一碗白米飯他扒拉扒拉幾口就沒了。媽就會在一邊溫柔地說:“慢點吃。”爸才會意識過來,嗬嗬一笑,自嘲一句:“習慣了。”我想那是因為他的工作時常讓他處於隨時候命的狀態,慢慢地享受一頓午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有充足的時間,他也會以最快速度解決,一聲出發令下,不論多艱難多惡劣的環境都要頂上,有許多同誌在接連幾天幾夜的圍捕待命時,食米未進也是有的。
然後他會很關心地問問我的學習情況,考試考了多少分。那時候我念小學,在班裏總是考第一,爸爸就會很滿意地說:“蒙蒙真聰明,像你媽媽。不過不能驕傲。”然後他就走過去和媽媽說話,媽媽如果在洗碗,他就會把洗好的碗一個一個擦幹,收進櫥子。
我想再也沒有比我的家庭更和諧更溫馨的了,至少櫻子那時候是很羨慕我的。
就這樣我念完了小學,進入明北中學的初中部。那時候我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小孩子念書仿佛是家長裏短裏很平常的一環,當然會念書的孩子還是很給大人爭麵子的。我們家還算是不錯的家庭,特別是我爸爸這個立過功的警察,總是能得到許多人尊敬的目光。然後是我媽,一個好人緣的中學教工,然後是我,周東北那個會念書的閨女,或是黃湘南那個文靜的女兒。
明北附中初一(2)班是我中學時光的開端。我們這個不大的初中部裏,大多都是由生活在這一帶的孩子組成。雖然我們還不熟,但至少知道這是誰誰,以前在哪見過。
李櫻子是個例外。
李櫻子不是在渭樸長大的孩子,她也沒有念過明北附小。所以當她出現在我們教室裏的時候,和我一般想法的孩子們都向她投去驚奇的目光,還有人低聲的私語。
她皮膚白皙,一點也不像被西南這無孔不入的紫外線曬出來的那樣,馬尾辮綁的高高的,她穿著一身紅色連衣裙,好像一朵紅色的小玫瑰。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是漠漠然對周邊的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
我覺得她很酷,在我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過來,利索地坐在我邊上。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李櫻子和我做了六年的同桌,從初中到高中,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回憶我們剛認識那會,其實並不十分友好。
那個時候,我們都知道的背景是,李櫻子是思相城裏的孩子,她父母都在城裏工作。我們這兒的孩子,幾乎都是土生土長的渭樸人,一聽到城裏來的孩子,都肅然起敬,內心先給自己建了一個低低的平台用以仰望她。
櫻子後來才跟我說,那時候她爸媽在城裏欠了債,房子賣了,還是會被人在路上堵截,那幫要債的雇了幾個十七八歲不要命的小混混,什麼都幹的出來,於是她就被送到渭樸外婆家來躲難。
所以那個時候的李櫻子,是沉默冷漠的。她從不談論自己,也很少說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她反而令人憑空生出一種畏懼,不論男生女生,見了她都會靠邊站。我作為她的同桌,對她卻一點也不了解。我天生就膽小,怯生生試探性的告訴她,我叫周蒙。她看了我一眼,臉上表情依舊是淡淡的。
我後來問她,你那時候為什麼就主動坐我邊上了?
櫻子正在整理一排排盛著鹽水袋的藥籃子,她的回答很漫不經心:“你看著老實唄。一看就是個好孩子,成績肯定倍兒好,能讓我抄。”
她說的也許是真的,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一係列事,我可能就會考上一個好大學,去了外地,去大城市,然後畢業,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在寫字樓裏上班(對於我們縣城的孩子來說,在寫字樓裏上班是很令人羨慕的工作)。
可是現實往往是殘酷的。櫻子過來拍拍我的肩:“想什麼哪?”
我說:“沒想什麼。”
櫻子瞟了我一眼,忽然湊我耳邊神秘叨叨地說:“聽說咱院來了一個實習醫生,男的,巨帥……”
我拉開一點距離,以便看她的表情,果然,櫻子又陷入一個花癡看到帥哥時應有的狀態。
我問:“你想幹嘛?”
櫻子說:“咱倆去看看。”
我搖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櫻子這風風火火的個性倒是從小就有了的。中學時我作為她的同桌,她將我劃分到她的管轄領地,因此我受到了許多保護。初中時櫻子冷冷的個性,讓很多同級的孩子都望而生畏,原來有些和我要好的女孩子,也漸漸疏遠了我。可這隻是她豐富性格中的冰山一角。
想起來我們真正開始要好,是從一次規模不小的戰爭。
初一的一個中午,我吃完午飯準備回教室。還沒到教室門口,就聽到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逼仄,竟然是出自我們班,看來是發生了什麼事。
果不其然,有許多其他班的人也圍在我們班門口,窗前看熱鬧。
忽然一個隔壁班的男孩子看見了我,興奮地吼了一聲,周蒙來了!
我一震,全身汗毛都倒立了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騰的在內心中升起。頓時,有無數雙眼睛齊刷刷望向我。接著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聲音:周蒙來了,快讓開!
他們你擠我我擠你,終於讓開一條道。我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挪進了教室,眼前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驚的說不出話來。
紅色的小玫瑰……李櫻子,她正騎在我們班一個胖乎乎的男生身上,櫻子這麼瘦弱,可男生好像完完全全被製服的樣子,想動卻無法動彈,難受地大叫,眼淚都要飆出來了。
我被推搡著走到他們麵前,腦子都沒轉過來,問:“李櫻子,你幹嘛?”
李櫻子抬起頭,高傲地像一個打了勝仗的騎士,她說:“小胖子想偷看你的信,被我抓到了。說完她向下衝著那張難受委屈的臉大聲說,你服不服?!服不服?”
男生終於飆出了兩滴淚水,憋著氣說:“我,我還沒看呢。”
他手裏捏著一片粉紅色的信紙,折成四分之一折,現在都被捏的沒了形。
接下來我又說了一句令我後來十分後悔的話:什麼信?……
李櫻子一抄手,從胖男生手裏搶過粉紅色信箋,揚了揚,臉上露出神奇的神色:“就是(1)班王偉偉給你寫的情書啊,你看!說著她又揚了揚手中的戰利品。”
所有在場的人都發出恍然大悟般的驚歎,接著又爆發出不間斷的起哄。
我的臉一下子掛不住了,一定比李櫻子穿的紅裙子的顏色還要更紅!
我衝上去,從她手裏奪過“情書”,心裏升起一股強烈的怒火,我頓時覺得李櫻子傷害了我的自尊,我的名譽,我的清白等等等等,總之那一刻,我要多恨她有多恨她。
可是我這懦弱的性格,依舊沒辦法產生什麼爆發式的結果,我積了一肚子的怒火,惱怒,委屈,眼淚還在眼眶中打著轉,最後卻說了一句弱爆了的話。
我說:別打了。
這就是當年的我,這麼沒骨氣沒意思的一句話。然後在四十多個人的哄笑中,在我難堪的表情中,李櫻子奠定了絕對霸主地位,而我從此成為她保護的對象。
那次事件的下午,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在學校的河邊看了那封信。落款的確是隔壁班那個很有文采的王偉偉,信的內容既不是什麼周蒙我很喜歡你,也不是周蒙我覺得你很可愛,而是他想請我幫忙給他補習數學,因為他媽媽和我媽媽算是明北中學的同事。我的第一直覺告訴我,王偉偉的確是想向我表白的,最起碼他對我有好感,然而因為一個人的自尊也好,作為開場白也好,借口也好,他采用了這樣的方式,寫了這樣的內容,反而欲蓋彌彰,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搞的很曖昧,很複雜。
李櫻子在河邊找到了我。從她眼神中,我讀到了十分的愧疚和歉意,於是我心裏原諒了她,但我還是有些餘怒未消,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她。
李櫻子走過來說:“周蒙,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不想朱小胖偷看了你的信,你又不在。”
我還是不說話。
李櫻子裝了一個小花臉,笑嘻嘻地說:“我請你吃冰棍,你別生氣啦……”
其實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已經不那麼生氣了,我嚴肅地看著她說:“那好吧,我不怪你了。但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她睜大眼睛問:“什麼事?”
我說:“王偉偉給我的不是情書,他隻是讓我給他補習數學。”
她“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樣子,好像還有點失望。
第二,我正色道:“以後要是還有我的信,你替我悄悄藏起來,一個人的時候再交給我,還要保守秘密,你能答應嗎?”
李櫻子哈哈大笑起來,的確那個時候我是挺傻的,既希望有男孩子給我寫情書這樣美好的事情在我身上發生,又不希望再有像今天這樣難為情的事。
李櫻子有力的回答我:“沒問題!”
然後,她就請我吃了一根五角錢的小布丁。我們坐在奉天公園一棵巨大的老槐樹下躲著夏日夕陽最後的餘烈,啃著絲絲冒著白氣的小布丁,那是我們友誼的開始。
後來這個問題我問過李櫻子好多遍,我說:“櫻子,你那時候為什麼這麼見義勇為要和朱小胖搶那封情書?”
櫻子像是失憶了一般,反問:“我什麼時候和朱小胖搶你的情書?我哪裏打得過朱小胖?他那時候得有兩百斤了吧?!”
她驚訝的程度讓我不再懷疑她是在故意不承認。李櫻子正在努力朝淑女方向發展,要是小時候那些具體的狗血加野蠻細節出賣了她,她是會堅決不承認的。她的童年,在她的版本中,應該是柔弱細膩的乖乖女。
我很有深度地看著她。
然後她不得不仔細思索了一番,像是努力翻找上個世紀末留下的殘渣。
哎,她歎了口氣說:“如果真有這事的話,那說明我剛正不阿,看不得小人作祟,我就要替天行道。”
我知道她又在耍貧嘴了。
後來我又問了她一次,還是同一個問題。
她終於認真地對她年少時的行為做了一個總結,第一,是她太衝動了,刹不住車導致。第二,是我弱弱的性格讓她實在沒辦法看過眼。其實和她第一次說的也沒差,她的確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女青天。
隻是這次,我被形容成弱弱的,我很不滿。我有那麼無力招架嗎?我是溫柔,好嗎?
李櫻子微微一笑道,其實這不是什麼壞事。像你這樣柔弱的女孩,就特別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呢。
又來了,這次她形容我為“柔弱”。
的確,那時候的我幾乎是這些詞的代名詞,我很不喜歡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顯得自己特別沒用,但現在,我卻很懷念那個時候的自己。
如果一直可以有一個堅強的依靠,誰願意被迫學會堅強呢?
我後來,大概學會了堅強吧。雖然有時候想起來,還會流淚,還會低到穀底。繼而想象命運這個精明又殘酷的玩家如何操作玩弄了我的人生。他可以給你全世界的溫暖,也可以把幸福在頃刻之間收回;在你覺得窮途末路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又給了你一個希望,讓你把身和心都牢牢的栓在這唯一的希望上,可到頭來終究是重複失去,重複悲傷,像一段永遠不會結束的痛苦的夢。我好想在這個夢裏醒來,可是這個可怕的夢魘,有時候能帶回我愛的人,為了愛,一次次飛蛾撲火。
the end of chapter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