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剃頭癰老(1 / 3)

隔江村不大。村子北臨黃浦江,東西有沙廠,南邊就都是玻璃大廈了。尤其因為最後一項,這裏景象怪異的很。有如一條無形的陰陽之線隔開了村子與外界的時空,線內是十年前,線外則是十年後。尤其是過了輪渡的早晚高峰期後,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每年特定時節,綠油油的水葫蘆鐵鎖連舟般壓著江流自西而下。或許,在它們短暫的生命旅程中,注定會路過隔江村,正如,在漂進市中心前,遲早都會被建設局濾掉一樣。

“下鄉的時候見過,拿網撈起來,剁碎了可以喂豬。有用。”

剃頭癰老是隔江村的一位理發師,年輕時當過知青,喜歡讀書看報,探討國家大業。據其說,他年輕時是小刀會的成員之一,有一次,還向我展示過如何把水果刀擲進四十厘米外的泥巴裏,當時我對此深信不疑,直到後來讀了曆史書我才放下了執念。幾年來,他嘴邊的癰還是那副樣子,熟客們來剃頭,回回見,回回惡心,但若哪天癰老特意把它遮掩起來,他們反倒嚷著把它給露出來,像是誰偷了他們什麼東西似的。後來根據我的觀察,隔江村的人多少都有點執念,他們習慣了生活在給定的一切中,哪怕是極小的一樣事物,比如老頭嘴邊的一塊爛癰,某天突然消失了,他們就覺得事情逆情背理。

“你不聽我的,敢買房子,我就和你斷絕關係。”他端著茶杯昂著光溜溜的腦袋,高聲對兒子說。“房子是國家的,它說值錢就值錢,不值就不值。不要冒那個險,給我等拆遷!”

終於許多年過去了,世事變遷,隔江村周圍高樓林立,交通便利。他兒子咬緊牙關,握著幾萬塊錢重新奮鬥,勉強在這裏求得了一室之居。剃頭癰老還是覺得不安,需要跟人說話來分散注意力。不過既然是幹著為人理發的活,在客人中,自然有夠得上跟他說說話的人。幾十年的剃頭功底和本身的駝背使癰老在工作時變成了一位雕刻家——嘴唇微撅,不急不躁地用梳子理出頭發,大修用推子,小修用剪子,小心翼翼地處理每一撮頭發,好像它們都是有生命的。

“老板,哪裏的人?”癰老咧開嘴笑起來,皺紋相疊。

“不,哪裏來的老板。我教高中,是個老師,上海人,年輕時在湖南待過。”

癰老一言不發地工作,直到剪掉一梳子頭發,才開口,

“噢吆,老鄉老鄉。老師啊......老師好,老師幸苦。”

“連續帶了六屆畢業班嘞,現在人上年紀了,越來越吃力。”

癰老又一言不發地剪起來。

“知識分子好啊,知識分子好。老師的待遇好嗎?”

大概是因為摘了眼鏡的緣故,老師的眼神有些渾然。

“就那樣吧,休息時間比較多。外麵捧我們是靈魂的工程師,祖國花園的園丁,把這個算上,收入是不錯的。”

“現在的孩子噢,都補課,補一節都要兩百塊。”癰老為了找到合適的理發姿勢屈膝紮馬,降低身體重心,越發像個雕刻家了。大概是覺得話語太赤裸,他後來又補充道,“誒,小時候,能吃飽就不錯了,讀書,還花錢補課,想都別想。該拾棉花拾棉花去。”

待理完發,那老師多給了他五塊錢。癰老的問題可都還沒問出口哪,不打緊。他的客人來自各行各業,但我想既然能找到這牆上留有尿漬的深巷理發店,他們應當都是有點共性的。

“老板,來理發,打薄點可好?”

“撒子老板,做點小生意罷了,嗯,短點。”

“老板,呦,真是貴人。聽你的口音,你是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