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萊州城郊外一個荒涼的小鎮。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田野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隱約可見幾株嫩綠的麥苗鑽出積雪,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著,像是要掙紮出來與嚴寒抗爭的樣子。積雪融化的街道泥濘不堪,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偶爾駛過的農用車將大塊的泥漿甩向身後,像一隻巨大的雞在刨食。幾個嘴巴裏哈著白霧的年輕人,麵無表情地坐在各自的摩托車上等待拉客,見有人走過,連手都懶得招,隻是亂拋著飛眼。在一片灰黑色的背景下,廣勝和老七聳肩縮脖地進了鎮裏。
“這就是你說的山清水秀?沒看出來!”老七從鞋底摳下一塊粘滿泥漿的冰塊,“嗖”地砸向遠方。
“這話我說過嗎?”廣勝縮著脖子“嘿嘿”笑了,“不管別的,反正螃蟹是有的。”
“別糊弄小孩啦!剛才我在車上還尋思這事兒呢,這都什麼季節了,還有那麼大的螃蟹?”
“你還別不信,現在的漁民也鑽研科技呢,不管什麼季節,螃蟹照樣肥得像豬屁股。”
“得,別耍我了!”老七站住了,“我說人家出租車咋都不願意往這兒跑了呢,敢情這裏比埃塞俄比亞還荒涼。”
“埋怨什麼?咱們來的不是時候,春秋兩季你來來試試?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吹吧你就,”老七撇撇嘴巴,“你不是說趕巧了嗎?你一個兄弟就是這裏的人,趕緊給他打電話,找個地方吃飯,餓死我了。”
“這就到了,還打個屁電話。”廣勝兜緊上衣,快步向一個門口掛著“修摩托”三個字的鐵皮房走去。
鐵皮房裏坐著一個滿臉油汙體格健壯的人,見有人進門,連忙站起來打招呼:“修車嗎?”
廣勝站在門口沒動,直直地看著他。
“出了什麼毛病?”那個人以為車在外麵,問著話就要出門。
“大剛,是我。”廣勝橫身擋住了他。
“你是誰?”那人一愣,退後兩步仔細打量廣勝,看著看著眼睛突然放了光,“勝哥!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廣勝當胸擂了他一拳,“哈哈哈,想我嗎?”
“怎麼不想?”大剛似乎很害羞,局促地用一隻油脂麻花的手套擦著手,傻笑著看廣勝。
廣勝瞪了站在門口吐著白氣的老七一眼:“別傻站著,叫剛哥。”
老七似乎是來不及了,一聲“剛哥”剛叫完,接著就嚷上了:“剛哥剛哥,你行行好,趕緊帶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我都要餓死了。”
大剛悶聲不響地脫下身上的工作服,順手從牆上扯下一件同樣髒的軍大衣披在身上,轉過身來衝廣勝憨厚地笑了笑:“走,咱們回家吃去。”
“別回家,”廣勝搖著手說,“我怕麻煩你家裏的人。”見大剛點頭,廣勝問:“你不把門關上再走?”
“關什麼關?除了幾把鉗子,啥也沒有。走吧,先吃飯。”大剛想過來拉廣勝,看看自己滿是油汙的手又縮了回去。
“大剛,出來以後你一直就這樣幹著?”廣勝邊走邊問。
“一直這樣。”大剛甕聲甕氣地回答。
“這樣也好……”廣勝歎了一口氣,“人呀,活著都不容易。”
“誰說的不是?尤其是咱們這號人。”
“你沒算算出來多長時間了?”廣勝隨口問道。
“三年多了。”大剛很寡言,說完,悶頭疾走。
這是一家霧氣蒸騰的小羊肉館。廣勝三人挑了個避眼的單間坐下了。
“勝哥,我知道你出事兒了,臉上帶著呢。”大剛坐下,眯眼看著廣勝,沉穩地說。
廣勝轉頭想找麵鏡子看看,沒找著,回頭訕笑道:“你真了解我。”
“能不了解嗎?”大剛直直地瞅了廣勝一會兒,摸著嘴巴笑了,“咱哥兒倆在一個鍋裏摸勺子好幾年呢。”
“那是,”廣勝仿佛回到了坐牢的日子,眼睛開始散光,“大剛,還記得咱倆商量著要越獄的事兒嗎?”
“咋不記得?”大剛笑得像個山賊,心情似乎一下子開朗起來,“你還拿著個電池按上燈泡,試驗電網上有沒有電呢。”
“幸虧沒跑,”廣勝心有餘悸,“咱們萬一往牆上一爬,人家當兵的看見了,就那麼一下——‘啪!’哥兒倆完蛋了。”
“嗯……不說這個了,你惹啥麻煩了?”大剛拖拖凳子,靠近廣勝,眼睛又盯緊了廣勝的臉。
廣勝往門口瞄了一眼,老七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根胡蘿卜,倚著門框嚼得如同一隻機械兔子。
廣勝示意他注意點兒外麵,低聲把發生的事情跟大剛說了一遍。最後笑道:“當時吳振明跟我說出萊州這兩個字,我還以為這小子是在試探我呢,心裏一下子打了一個問號。你說怎麼會這麼巧呢?前些日子我還想,如果真的有必要,我還想來你這兒躲幾天呢。嗬嗬,這不,不來也得來了,這就叫做緣分哪。現在,你來事兒了,這件事情你必須幫我,因為這邊沒有別人可以幫我。有辦法先讓我躲幾天嗎?”
“這麼麻煩?看來這還真是個事兒呢……”大剛把耳朵撚得通紅,“看樣子你是真的不能露麵了,警察不是好對付的。”
“躲一時算一時吧,這事兒早晚得出。”廣勝點上兩根煙,反手遞給大剛一根,“這次出來也不光是為了這個,主要是找健平。”
“廢話。”老七噴著滿嘴蘿卜渣,哼了一聲。
大剛還在沉思,眼睛盯著一個地方沒有說話。
廣勝推推他的胳膊,笑道:“怎麼不說話了,不想給我找地方住嗎?”
大剛回過神來,訕訕地笑了:“我是那種人嗎?如果你覺得住家裏不方便,我帶你去我哥們兒家,他家沒人,光棍兒。”
“好啊。”廣勝放下心來,輕輕捏了大剛的手一把以示感謝。
“如果那個叫老黑的果真死了,這個叫常青的兄弟還真不好找了呢。”大剛搖著腦袋,輕聲說。
“麻煩就在這兒呢,”廣勝瞟了還在“呱唧呱唧”啃蘿卜的老七一眼,“看見那夥計了嗎?他是我最後的一線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