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紅旗,為了德國的工人。
我們鋪設通向自由的道路。
你在哪裏,那裏的人心跳得更有力。
你在哪裏,那裏的德國工人工作更順手。
你在哪裏,那裏的德國兒童露出幸福笑容。
你是領袖!你是救星!你是希望!
你是信仰!你是愛的化身!
我們全心全意獻給你!
我們願意每時每刻服務你!
於是,“希特勒萬歲!”就不僅隻在群眾大會上高呼,它成了人們之間相互打招呼的形式,成了同僚之間通電話時的問候語。於是,《我的奮鬥》就不僅僅隻是黨員必讀,而是成了新的《聖經》,人人必備,成了親朋戚友向每一對新郎新娘贈送的結婚禮物。於是,那些善良的兒子,那些和藹的父親,自覺自願扛起槍開往別國的領土,自覺自願充當滅絕營的劊子手,而幸沒有道德上的顧忌。於是,那些天真爛漫的金發兒童嘟起小嘴,兩手不停地上下舞動,衝著他們昔日的玩伴高喊:“滾蛋!猶太豬!”……這種群眾的意誌,滲入一切的生活細節,奴役靈魂本身,從而成為多數人的專製和暴虐,將整個民族拖入罪惡的深淵。如果人們還記得,就在不久以前,在希特勒即將獲得命運攸關的任命的前夜,還曾有十萬工人擁進柏林市中心的公園舉行示威,反對任命希特勒為總理,我們便會對“群眾”這個實體感到驚愕。逃亡之中的茨威格在他的最後一部著作中絕望地寫道:“我學過的曆史和自己寫過的曆史太難了,我不會不知道大批群眾總是突然倒向勢力大的一邊的。”這樣恣肆汪洋不會留下任何一角生存空間給苟活者,不能把它關在窗外,而在你的小屋頂下過你超然物外的日子。你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岸,更不知道在哪裏。無邊無際的汪洋,它是地平線本身,是生存現實本身,逃亡者還能依憑什麼呢?絕望的茨威格便在異國他鄉,以符合一個自由人的尊嚴的方式,選擇了死亡。
個人自由的信念和理想,隻是人類曆史很晚才出現的,它是以個人的行為能力,自己的能力,對個人命運和公共事務承擔責任的能力為先決條件的。然而,奴役的製度卻由來已久,服從聽命,崇仰權威的性格也由來已久。盡管自由這個詞通體都閃耀著星星的光芒,但責任一詞的負荷必定沉重。畏懼責任,因之逃避自由,寧願依附一個龐然大物,又樂於被看做是自由的,這樣一種沿襲久遠的心理慣性,構成了堅固的群眾秩序,它的衍變,比起朝代的更替緩慢得多。有了如此穩固的秩序,極權統治就有了賴以立命的基石。
所謂集體的罪責,事實上是無從追究的。卑怯的從眾和強橫的凶惡都深知這一點。
在紐倫堡審判法庭上,麵對足以裝滿六輛卡車的罪證文件,麵對數不勝數的令人發指的暴行,那二十一名被告——僅僅是二十一名,其中包括德國空軍元帥、統帥部參謀長、蓋世太保頭子、納粹黨元老、煽動反猶運動的主要理論家……就是這樣一些被告,竟無一例外地申明自己無罪!他們互相推諉、責備,以服從命令的理由為自己開脫。無一例外地強調自己受蒙蔽或無力反抗!無一例外地申說自己不負有個人的罪責!
當我們看到我們早已習慣的群眾迷信或說群眾遊戲規則被推演到如此地步,我們能不為自己置身其中的群體,能不為這個群體的生存方式哀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