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立久了,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過頭來,左右兩座泥屋門口,各有一個人在盯著我。一個是位老漢,一個是七八歲的小女孩。
他們癡癡地盯著我。我猜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外來人了。老小二人都是漢人服色,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地方確實叫做漢家寨。
我想了想,指著一道戈壁問道:
——它通到哪裏?
老人搖搖頭,女孩不眨眼地盯著我。
我又指著另一道:
——這條路呢?
老人隻微微搖了一下頭,便不動了。女孩還是那麼盯住我不眨眼睛。
猶豫了一下,我費勁地指向最後一條戈壁灘,太陽正向那裏滑下,白熾得令人無法望,地平線上鐵色熔成銀色,閃爍著數不清的亮點。
我剛剛指著,還沒有開口,那老移民突然鑽進了泥屋。
我呆呆地舉著手站在原地。
那小姑娘一動不動,她一直凝視著我,不知是為什麼。這女孩穿一件破紅花棉襖,汙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後,我總覺得那便是我女兒的眼睛。
在那塊絕地裏,他們究竟怎樣生存下來,種什麼,吃什麼,至今仍是一個謎。但是這不是幻覺也不是神話。漢家寨可以在任何一份好些的地圖上找到。《宋史·高昌傳》據使臣王廷德旅行記,有“又兩日至漢家砦”之語。砦就是寨,都是人堅守的地方。從宋至今,漢家寨至少已經堅守著生存了一千多年了。
獨自再麵對著那三麵絕境,我心裏想:這裏一定還是有一口食可覓,人一定還是能找到一種生存下去的手段。
次日下午,我離開了漢家寨,繼續向吐魯番盆地行進。大地傾斜得更急劇了;筆直的斜麵上,幾百裏鋪伸的黑礫石齊齊地晃閃著白光。回著天山,整個南麓都浮升出來了,崢嶸嶙峋,難以言狀。俯瞰前方的吐魯番,蜃氣中已經綽約現出了綠洲的輪廓。在如此悲涼嚴峻的風景中上路,心中湧起著一股決絕的氣概。
我走下第一道坡坎時,回轉身來想再看看漢家寨。它已經被起伏的戈壁灘遮住了一半,隻露出泥屋的屋頂窗洞。那無言的老人再也沒有出現。我等了一會兒,最後遺憾地離開了。
千年以來,人為著讓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這樣的人是無法揣測的。我隻是隱隱感到了人的堅守,感到了那堅守如這風景一般蒼涼廣闊。
走過一個轉彎處——我知道再也不會有和漢家寨重逢的日子了——我激動地勒轉馬韁。遙遙地,我看見了那堆泥屋的黃褐中,有一個小巧的紅豔身影,是那小女孩的破紅棉襖。那時的天山已經完全升起於北方,橫擋住大陸,冰峰和幹溝裸穀相映襯,向著我傾瀉般伸延著,是漢家塞那三岔戈壁的萬頃鐵石。
我強忍住心中的激蕩,繼續著我的長旅。從那一日,我永別了漢家寨。也是從那一日起,無論我走到哪裏,都在不知不覺之間,堅守著什麼。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隻覺得它與漢家寨這地名無衣無縫。在美國,在日本,我總是倔強地回憶著漢家寨,仔細想著每一個細節。直到南麓天山在陽光照耀下的傷痕累累的山體都清晰地重現,直至大陸的傾斜麵,吐魯番低地的白色蜃氣,以及每一塊灼燙的戈壁礫石都逼真地重現,直至當年走過漢家寨時有過的那種空山絕穀的難言感受充盈在心底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