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風景和大地貌薈集的一個點。我從天山大阪上下來,心被四野的寧寂——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樣的死寂包裹著,聽著馬蹄聲單調地試探著和這靜默碰擊,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沒有這匹馬弄出的蹄聲,或許還好受些。三百裏空山絕穀,一路單騎,我回想著,不覺一陣陣陰涼襲向周身。那種山野之靜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過,有生殘年便再也無法離開它了。無論後來我走到哪裏,總是兩眼幻視,滿心幻覺,天涯何處都像是那個鐵色戈壁那麼空曠寧寂,四顧無援。我隻有憑著一種茫然的感覺,任那匹伊犁馬負著我,一步步遠離了背後的雄偉天山。
和藍鬆嫩草的北麓判若兩地——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傷的一塊皮膚。除開一種維吾爾語叫uga的毒草是碧綠以外,岩石是酥碎的紅石,土壤是淡紅色的焦土。山坳折皺之間,風蝕的痕跡像刀割一樣清晰,獰惡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布滿著正對太陽的一麵山坡。馬在這種血一樣的碎石中謹慎地選擇著落蹄之地,我在暴曬中暈眩了,怔怔地覺得馬的腳踝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親眼看著大地傾斜,親眼看著從高山牧場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地憔悴衰老,心中感受是奇異的。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蜃氣迷蒙處是海拔154米的吐魯番盆地最底處的艾丁湖。那湖早在萬年之前就被烤幹了,我想。背後卻是天山;冰峰泉水,鬆林牧場都遠遠地離我去了。一切隻有大地的傾斜;左右一望,隻見大地斜斜地伸延。嶙峋石頭,焦渴土壤,連同我的坐騎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處斜斜地傾斜。
——那時,我獨自一人,八麵十方數百裏內隻有我一人單騎,向導已經返回了。在那種過於雄大磅礴的荒涼自然之中,我覺得自己渺小得連悲哀都是徒勞。
就這樣,走近了漢家寨。
僅僅有一柱煙在悵悵升起,猛然間感到所謂“大漠孤煙直”並沒有寫出一種殘酷。
漢家寨隻是幾間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魯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鐵灰色的礫石戈壁正中。無植被的枯山像鐵渣堆一樣,在三個方向彙指著它——三道裸山之間,是三條巨流般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鋪向三個可怕的遠方。因此,地圖上又標著另一個地名,叫三岔口;這個地點在以後我的生涯中總是被我反複回憶咀嚼吟味,我總是無法忘記它。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
我走進漢家寨時,天色昏暮了,太陽仍在肆虐,陽光射入眼簾時,一瞬間覺得疼痛。可是,那種將結束的白熾已經變了,漢家寨日落前的炫目白晝中已經有一種寒氣存在。
幾間破泥屋裏,看來住著幾戶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這樣一個地名。新疆的漢語地名大多起源久遠,漢代以來這裏便有中原人屯墾生息,唐宋時更因為設府置縣,使無望的甘陝移民遷到了這種異城。
真是異城——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灘一望無盡,前是無人煙的鹽堿低地,後是無植被的紅石高山;漢家寨,如一枚被人丟棄的棋子,如一粒生鏽的彈丸,孤零零地存在於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三個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隻敢張望,再也不敢朝那些入口催動一下馬匹了。
獨自佇立在漢家寨下午的陽光裏,我看見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線,又黑又長。
三麵平坦坦的鐵色礫石灘上,都反射著灼燙的亮光,像熱帶的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