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的力氣在所有動物中屬於上乘。一進入血火並作的廝殺氛圍,一聽到諸般兵器鏗鏘搏擊的金屬聲響,它立即化成了慷慨以赴的英物,熔龍虎雄姿、壯夫意氣於一軀,不桀驁,不凶悍,不聲張,所有動作同時凝聚了勇敢與豪邁、獷野與輕捷,以敏銳、準確的縱躍起伏執行著主人萌動在心裏的每一閃念,每一企圖。此時此景,讓人想到暴風雨裏翻飛於汪洋巨浪間的翩然海燕,想到縱舒於萬仞陡崖間的自由闊大的瀑布……古代戰爭裏倘是沒有最富於的創造性的、最擅長默契的駿馬,一切孔武剽悍的魂魄和膂力將無所憑依,無從施展,那該是多麼笨拙、多麼枯燥無聊的一種戰爭。
李世民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天驕。馬背上唯有馱起了他,也才是鮮花著錦,相映生色,無尚的俊逸。六駿馬彼此遞進著將李世民送上了帝王交椅,它們也很自然地化作了古樸雄渾的浮雕,以各自的神態被供奉於昭陵,與主人共享尊榮,同受兒孫輩的香火。
好馬逢英主,這才真正是良驥遇伯樂。曆史上有過那麼多重大的朝代更迭,其間夾雜著多少霜濃馬滑、策馬破陣、馬革裹屍的生動場麵呢?唯有李世民,自戰爭中提煉出了六匹神駿,鐫於昭陵,擬傳千古。明主襟懷如鏡,眼角含情,由此可見一斑。
浮雕多矣,這不是尋常的浮雕!“森然風雲姿,颯爽毛骨開”,即使負傷帶箭,仍然是通體洋溢著從萬裏陣雲裏提攝出來的向著盛唐邁進的煌煌氣象。戰爭先行,藝術後進,善於將氣衝鬥牛的征戰之風化作繼往開來的精神意象,這隻有當時的大畫家閻立本足以勝任。那樣個時代,必然有那樣的駿馬,也勢必出現那樣的藝術家,也才足以與慎終追遠、不棄本基的王者風範和諧統一。
文武重臣六駿騎,魂兮魄兮長相依——作為王朝創業史上別開生麵的一筆,李世民這個美麗的心願能保持多久呢?下世前。這個聰明過人的帝王便似乎察覺出了什麼:貞觀十年下詔建造石宮時,特別指明日後的殉葬品不需金珠寶玉,僅以陶人木棺為之,此等明器“不為世用”,可使“奸盜息心”。可他無論如何也料不想到,石雕六駿在漫長的歲月裏會漸漸升級為藝術品,而且是足以壓倒金珠寶玉的稀世罕有的藝術珍品。既為珍品,奸盜必窺。一九一四年,“颯露紫”、“拳毛”被洋人竊去(今存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又隔四年,其餘四碑也被破成數塊,竅運至西安附近,好在被老百姓攔截住了(現存陝西博物館)。如今的昭陵,你隻能看到宋代的一尊“昭陵六駿碑”,碑體略矮於人,素畫青底,以線刻刀法縮小了六駿的形象。“擒充戮竇西複東,飛鏃濺血鬃毛紅,”手撫涼涼的碑刻,益發讓人生慨。
也許是不甘心吧,下了昭陵,我又去尋訪茂陵南坡下的一眼“馬刨泉”。二十多年前,那兒泉水汩汩,清流依依,傳說那是黃巢與唐軍角逐時,喉嚨渴得冒火,可附近卻無井無水,胯下的戰馬忽然直立咆哮,前蹄扣下時就地亂刨,所刨處遂湧出一眼清泉。重尋故泉,什麼也沒有了,一位整菜畦的老農對我說:“墊了,早就墊了。”關中土語,“墊”就是埋得不露痕跡的意思。旁邊的公路上是來去生風的小轎車,老農傻笑我:“你這人也怪,現在啥年月了,連馬也不多啦,你還尋什麼‘馬刨泉’哩。”
是噢是噢!馬的時代是過去了,“足輕電影,神發天機”,它是無可挽留地過去了。毛主席當年草創天下,整天還騎馬哩——自馬上得了天下,得天下之人也騎著馬似的很快就過去了。無論多麼轟轟烈烈的時代,無論什麼品種的天賜神駿,聯轡齊步,不能不迅速地走過去。在曆史的屏幕上,巨人們是一個接一個地走過去,而馬,是成群結隊地奔過去,是排山倒海地壓過去。今歲恰是“馬”年,到了下一個馬年,塵世間還能看到幾匹真馬、活馬呢?
西歐一位史學家說得好:考察中國封建社會的曆史。不進潼關算沒入門,不到昭陵不算登堂入室。現在的昭陵呢?“眾山忽破碎,突兀一峰青”,就連那石雕們也是“秋風石動昭陵馬”了——六駿那翻動的二十四蹄似乎組成了不以任何人意誌為轉移的曆史車輪,生生馱走了一個個輝煌的、壯麗的時代。
在這塊岑寂冷落的土地上,眼前是麥浪一層層地起伏著,後浪推前浪,漸漸地遠了,遠了,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