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讚譽過李白、高適、岑參、王維等詩壇大家,並且和他們均有交遊,其中與李白的交誼還被今人譽為詩壇的千秋佳話,但他們卻都無隻言片語提及杜甫的作品,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千古難解之謎,因為我們已經無從問詢。同時代人對杜甫詩表示欣賞的不多,隻有詩名不彰的韋濟、嚴武等少數幾位,而給他高度讚譽的,則是衡陽判官郭受和韶州刺史韋迢,但時間卻已是杜甫逝世前夕了。前者今存詩二首,後者一首。郭受的詩是:“新詩海內流傳遍,舊德朝中屬望勞。郡邑地卑饒霧雨,江湖天闊足風濤。鬆醪酒熟旁看醉,蓮葉輕舟自學操。春興不知凡幾首?衡陽紙價頓時高。”(《杜員外兄垂示因作此寄上》)而韋迢在《潭州留別杜員外院長》一詩中,則讚美他“大名詩獨步”。杜甫當年從嶽陽往長沙途中曾作《南征》一詩,他長歎息說“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且不說同時代的人冷落了他,在他生時,殷攝於天寶末年編《河嶽芙靈集》,一些三四流的詩人都入選了,而杜甫卻有向隅之歎。他死後不久,高促武編《中興間氣集》,選錄至德到大曆末年二十六位詩人的作品,杜甫竟然未能入列。世上許多有抱負有才華的人,常常得不到認識和賞識,有如明珠暗投於塵封的角落,好似良駒局促於偏遠的一隅,有的人還屢遭厄運,抱憾甚至抱恨終生。然而,有些人卻僭居高位,浪得虛名,肥馬高車,錦衣玉食,一輩子似乎活得有滋有味。懷才不遇而困頓一生的杜甫,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暮年,他得到郭受與韋迢的讚揚,雖說他們是文壇的無名之輩,雖杜甫和他們是淺友而非深交,但在杜甫淒涼寒冷的歲月,那不是如同兩盆爐火溫暖了他那顆已經凍僵的心嗎?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杜甫如此評價和歎息李白。不知他對自己是否也有這種預感?杜甫和李白一樣有千秋萬歲之名,這已是毫無疑問的了,李白的故裏與墓地我還無緣瞻拜,但河南鞏縣現為鞏義市的杜甫故居,卻依然激隘寒傖,杜甫墓園也隻是封土一堆,青碑一塊。而平江杜墓呢?60年代初期,墓頂和墓圍的紅色麻石,東邊的附碑及碑柱,均被挖掘一空去興修水利,好像一棟屋宇被揭瓦掀頂破門拆牆,遠比茅屋為秋風所破慘淡得多了,然而那是為農村水利事業作貢獻,杜甫該不會有多少怨言的。不料文革期間,他也被大張撻伐,一位在成都草堂大書過“世上瘡瘦,民間疾苦;詩中聖哲,筆底波瀾”的位高名重的學者,也一反昔常,對曾經極力讚頌的詩人橫加批判,但杜甫卻已無法申辯了,當時被“橫掃”的天下芸芸,又有誰能夠申辯?不過,紅衛兵倒確實搞得他驚魂不定,他們挖開封土堆的東前角,據說取出石製油燈兩盞,黴爛古書手稿一堆,在“兵荒馬亂”之中,這些遺物都已下落不明,無從查找,而聞訊前來的文物工作者考證東墓室的地質地與結構,斷定為唐代墓葬,這,大約是那些“破四舊”者所始料不及的功績吧?磨難仍然接踵而來,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盜墓賊,不久前竟然也在部頭上動土,將杜墓打了一個大洞,時值年關,守墓的老人過了幾天才發覺,雖然報了案,公安局也來人調查,但到底盜走了一些什麼,眾說紛紜。盜墓賊絕不會讀杜甫的,杜甫從來不是大官也非大款,兒子無力將他的遺骸安葬故裏,孫子也是窮困的平民百姓,山河修阻,烽火遍地,40年後到底將祖父的靈樞遷回河南沒有,至今仍是疑案。生前兩袖清風,死後一貧如洗,有什麼好盜的呢?
於是,在舊羅江的上遊,在拜別小田村杜甫墓之際,在唯有江聲似舊時的千古江聲濤裏,我輕聲吟誦北宋初年徐屯田的《過杜工部墳》一詩,權當專誠來謁的我們的心祭:
水與汩羅接,天心深有存。
遠移工部死,來伴大夫魂。
流落同千古,風騷共一源。
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