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覆盆式的麻石柱礎,下方上圓,刻有蓮花瓣紋飾,從形製可斷為唐代遺物,全國其他唐代建築遺跡也可以證明。”
“那當然是杜墓真實性的實證,不,石證了。”我高興地隨聲附和,並彎腰撫摸那冰涼的石礎,想重溫千年前的時光。
祠堂後麵的小山丘上,有一棟建於多年前的房舍,現在也已改為三間教室。門楣石匾上嵌刻有“鐵瓶詩社”四字。詩社不知成立於何許年?詩社而名“鐵瓶”,不知瓶內藏有什麼綸音妙旨?為什麼“瓶”而謂“鐵”呢。但鐵定無疑的卻是,建社的人與詩有緣,並欲繼承發揚老杜的流風餘韻。我甚至忽發癡想:有詩靈作伴,得天獨厚,現在不起眼的莘莘學子之中,將來會不會有人一登詩壇而叱吒風雲呢?正遐思遠想之時,管理墓園的老人已被請來,他領我們走到詩社下側圍牆的一扇小門邊,打開那把資曆不淺猶有古風的銅鎖,小門吱呀一聲推開,有一座小小的山包之上,在幾株青鬆翠柏的守護之中,猝不及防,近在咫尺,杜甫墓愴然轟然巍然,撞傷撞痛也撞亮了我的眼睛!
80年代之初,平江文物管理所按原貌維修了杜墓。墓坐北朝南,封土堆以青麻石結頂,墓圍用紅麻石與青磚砌成,青石墓碑正中鐫文為“唐左拾遺工部員外郎杜文貞公之墓”。這就是我們千秋詩聖最後的安息之所了。杜甫生地是河南,死所為湖南,黃河之南與洞庭湖之南,他和水結下的真是生死緣,更何況他一生坎坷,最後除了飄泊於西南天地之間,就是將自己一家老小滿懷憂憤托付給水上的一葉孤舟。他晚年流落湖湘,雖然兄弟音訊不通,然而,“吳楚東南訴,乾坤日夜浮”,洞庭的浩闊景象也曾一度鼓舞了他已老的壯心;雖然李白、高適、孟浩然等老朋友皆已先後故去,自己老而多病,然而“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泅流”,他想到的仍是幹戈攏攘的苦難時代。歲雲暮矣,思如之何?在一年將盡之時,他憂心如焚的仍是水深火熱中的百姓黎民:“歲雲墓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罷凍,莫諾謝雁嗚桑弓。去年米貴缺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抒軸茅茨空。”(《歲晏行》)他自己已是末路窮途,生命的殘焰行將熄滅,但卻仍然心係天下蒼生:“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書信中原闊,幹戈北鬥深。畏人千裏井,聞俗九州箴。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他的絕筆詩固然多有身世之悲,托孤之痛,但卻仍然不忘時代的動亂和人民的痛苦,這就不僅是,“窮年憂黎元”,而是生死以之了,這是何等高遠博大的襟懷啊!我們臨來匆匆,未及準備香燭,隻好在墓前久久默然低首,燃點一炷永遠也不會熄滅的心香。
秋風吹來,墓草蕭瑟。墓前的香爐小小,爐中殘留三四根燃盡的香頭,也不知是何方來客對他的祭奠。我不由想起杜甫生前身後的淒涼。忠厚謙遜的他,於前輩、同輩和晚輩的詩作,他奉致了許多景慕、褒揚與提攜之辭,對大名鼎鼎的李白,他盛讚“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而王維是“最傳秀句禁區滿”,高適是“美名人不及,佳句如法如何”,元結是“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對那些詩名不盛官位不尊而確有才華的詩人呢?他同樣是樂道人善,鄭虔是“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薛據是“賦詩賓客間,揮灑動人垠”。對那些無名之輩呢?他也曾多所讚譽,如說杜勤“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賞鄭諫議“思飄雲物外,律中鬼神驚。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而暮年在長沙遇到蘇渙,對他的作品也讚美有加。本身有至高成就但卻胸懷寬廣,厚以待人,真是最合格的全國作家協會主席的人選了,可惜當時沒有這樣的組織,他當年不僅命途多舛,沒有能夠進入主流社會獲得一官半職,時人也缺少慧眼,未能識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