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記得在多麼遙遠的少年時代,朗讀著《戰國策》裏荊軻的故事,吟詠著“風蕭蕭兮易水寒”這悲愴的曲調,心中竟燃燒起一團熊熊的火焰,還立即向渾身蔓延開來,灼熱的血液似乎要沸騰起來,無法再安靜地坐在方凳上,雙手撫摸著滾燙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來,繞著桌子緩慢地移動腳步,還默默地昂起頭顱,憤怒地睜著雙眼,就像自己竟成了這不畏強暴和視死如歸的壯士。
當秦國的千軍萬馬正大肆撻伐,踐踏著東方多少肥沃的土地,殺戮著無數手無寸鐵的民眾時,荊軻這壯士竟義無反顧地前往暴君的宮殿,想用自己的意誌和力量去製服凶殘與暴虐。他雖然是悲慘地失敗和死去了,然而這種壯烈和決絕的精神,永遠會像卷起陣陣的狂飆,越過漫長的曆史,越過渾茫的曠野和嘈雜的城市,叩打著多少人們的胸膛,詢問他們能否也像荊軻那樣,為了挽救大家生命的安全,為了懲罰暴君殘酷的罪行,毫無恐懼地去獻身和成仁,這穿越著空間和時間的聲音,永遠呼喚著人們作出響亮的回答。
對於這急迫和嚴肅的提問,任何一個多少有點兒血性的男人和女人,似乎都應該責成自己作出像樣的回答。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佩劍帶刀,去拚搏和廝殺的,不過這一種慷慨獻身的精神境界,肯定又是人人都應該具備的,隻有當人們的心裏蘊藏著這樣凜然的正氣,才能夠在麵對著暴虐的欺淩、貪婪的掠奪和淫佚的泛濫時,勇敢地去加以譴責和製止。而如果不是這樣的去堅持正義,卻渾渾噩噩地活著,醉生夢死地活著,那就會成為十足的苟且偷生。回顧我自己幾十年來平庸的生涯,雖然也曾經滿腔熱血地投筆從戎,想與黑暗抗爭,想去追求光明,可是在多少回麵臨著獨斷專橫和強迫命令此種沉重氣氛底下的荒謬和不義時,卻緘默的低頭,膽怯地囁嚅,違心地附和,這是多麼痛苦而又微茫的苟活啊!
我常常想起荊軻死去六百多年之後出世的陶潛,他是多麼地想有所作為,渴望著“刑天舞幹戚”這樣英勇頑強的精神,然而他置身的仕途實在太肮髒和黑暗了,無法再忍耐著混下去,卻又不敢像荊軻那樣地去抗爭和搏鬥,隻好傷心地選擇了一條逃匿和隱遁的路,似乎是在度過一種悠閑和飄逸的生活,唱出了“采菊東籬下”和“飛鳥相與還”這些千古傳揚的佳句,然而沒有勇氣作出一番事業的痛楚,肯定會常常咬齧自己的心靈,他如此動情地謳歌著荊軻,不正是痛悼自己無法獻身於人世的極大悲哀嗎?他所吟唱的“此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恰巧是一種無限的憧憬和向往。他整個的人生曆程自然是早已注定好了,不可能像荊軻那樣英勇無畏地麵向人世,可是荊軻那種決絕、壯烈和高曠的精神,卻在他畢生的路途中留下清晰和深邃的痕跡,他畢竟拋棄和超越了卑俗,向著高尚的境界攀援。
我最敬佩的巾幗英雄秋瑾,也曾經歌唱著荊軻的“殿前一擊雖不中,已奪專製魔王魄”,充滿了多麼豪邁的膽魄和磅礴的氣概,我想也許正是荊軻那種一往無前的精神,激勵著她去投身革命和從容就義。人們常常用嫵媚、溫柔、嬌嫩和弱小這些字眼,去形容世間的女子,可是每當想起了蔑視酷刑和斬首的秋瑾,我常常會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為什麼自己總是這樣膽怯和恐懼呢?我想如果陶潛能夠有機會碰見她的話,在內心中肯定會激動得比我更難於自持,因為他是最敢於真誠地審判自己靈魂的詩人。真是可以這樣斷然地說,如果一個人閱讀或聽說了荊軻的故事,卻依舊無動於衷,還縱容自己沉溺在無聊、卑瑣和屈辱的日子裏麵,卻並不痛下決心去改弦易轍的話,那就確實是一種庸俗和可怕的苟活。
荊軻應該說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因為他曾經接觸和交往過的幾位朋友,也都是那樣的決絕、壯烈和高曠。鄭重地將他推薦給燕太子丹的隱士田光,隻是因為聽到太子丹告誡自己切勿訴諸旁人的一句囑咐,竟在催促荊軻趕快晉見太子丹的時刻,決絕地拔出寶劍自刎了。太子丹提醒他不要泄露這個消息,當然是表示對他莫大的信任,他卻懼怕這種疑慮的念頭即或像絲線那麼細微,也可能會影響這轟轟烈烈的義舉,於是用死亡之後的永遠沉默,表示出自己忠貞的承諾。我常常緬懷和思索著此種書生的意氣,覺得這似乎執著得近於迂腐,卻又那樣溫暖、鼓舞和感動著人們的心靈。正是這種剛烈和浩瀚的氣勢,激勵著荊軻走上抗擊強暴的征途。田光的死似乎顯得有些輕率,其實卻是囊括了千均的重量,因為在生命中如果缺乏和喪失誠實的允諾,變得油滑和狡詐起來,那就會成為毫無意義的存在。而田光以決絕的自刎表達出承諾的重量,整個的生命就閃爍出一股逼人的寒光。
英勇而又機智的荊軻,正籌劃著一個有條不紊的行動方案,為了吸引秦王贏政的樂於上鉤,就需要砍下他仇人樊於期的頭顱,作為晉見奉獻的一項禮品。想當初樊於期在行將被贏政屠戮之際,匆忙逃亡到燕國投奔了太子丹,估計他不會忍心下令去砍殺的,於是執著的荊軻悄悄去謁見樊於期,告訴他一個既可以報仇雪恥,又能夠保衛燕國的計劃。也是決絕、壯烈和高曠的樊於期,立即撕開胸前的衣襟,緊握著拳頭傾訴出切齒腐心和痛徹骨髓的仇恨。在宣泄了這通心靈的悲憤之後,也像田光那樣決絕地自刎了。每當回顧著這三位義士的時候,我的心弦總會異常激烈地振蕩著,多麼希望自己也逐漸生活得像這樣勇敢和昂揚起來。
樊於期的猝然死去,自然也激勵著荊軻的意誌和行動,他和太子丹所完成的最後一個計劃,是連劇毒的匕首都已經淬成。這是針對贏政在自己上朝的宮殿裏,為了要杜絕行刺的危險,連警衛的兵甲都得遠遠地站在殿外,晉見的各色人等更是絕對禁止佩帶任何刀槍。荊軻他們怎麼能想得如此巧妙,將這把匕首藏在偽稱要呈獻國王的地圖中間?對時刻都貪婪地想要攫取大批土地的暴君來說,實在是一種最好的引誘。這把匕首隻要刺出一縷鮮紅的血絲來,就會致人於死命。被用來當作嚐試的犧牲者已經在刹那間倒下死去,尚未出發就造成了幾個無辜者的驟然死亡,複仇雪恥和保衛社稷的代價實在是太沉重了,我常常想著也許曆史就是如此悲慘的翻開它的每一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