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宣城之死(1 / 3)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這是唐人李白的詩,詩中提到的謝玄暉,即謝,又稱謝宣城,因為他在那裏當過一陣子相當於行署專員的太守而得名。舊中國有這種或以其家鄉,或以其為地方官而名之的慣稱。

在中國文學史上,謝又稱小謝,以區別於謝靈運的大謝。二謝俱為南北朝時山水詩人,大謝(385~433)在宋,小謝(464~499)在齊,俱為一代詩宗。很可惜,這兩位,前者被宋文帝“棄市”於廣州,後者被東昏侯“梟首”於建康,皆未獲善終,中國詩人之不得好結果,在文學史上,他倆幾乎可以拔得頭籌。

有什麼法子呢?或許隻好歸咎於命也運也的不幸了。

其實,我一直覺得,上帝,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他老人家有這種惡作劇的偏好。當一個有才華的文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總是要安排一百個嫉妒有才華的小人在其周圍。他這樣做,顯然不是怕詩人或者作家,孤單寂寞,為其做伴,而要他們來擠兌,來修理,來收拾,來讓詩人或作家一輩子不得安生的。

因此,文人的一切不幸,根源可能就在於這一與一百的比例上。

這非正常死亡的一對叔侄,均出身於南北朝頂尖貴族家庭之中。謝氏原為中朝衣冠,祖籍河南陳郡陽夏,南渡後,經晉、宋、齊、梁數朝的繁衍生息,以深厚的中原底蘊,悠久的華族背景,在秀山麗水的鍾靈毓秀下,在景色風光的陶冶熏染中,成為才士迭出,秀俊相接,文章華韻,名士風流的大家族。劉禹錫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南北朝兩大豪門終結的一闋挽歌,但六朝古都的昨日輝煌,仍會從這首絕句中勾起許多想象。

謝氏門庭中走出來的這兩位詩人,謝靈運結束了玄言詩,開創了山水詩的先河,謝的詩風,更為後來盛唐詩歌的勃興,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兩謝死後,後繼乏人,謝氏門庭也就結束了尾玄談,雅道相繼的文化傳統。此後,石頭城裏,蔣山腳下,剩下的隻有朱雀橋畔的綺麗往事,烏衣巷口的淒美回憶。

解放前夕,我還是個青年學生,在南京讀書時,曾經專程去探訪過烏衣巷。那條窄陋的舊巷,已經難覓當日的袞冕巍峨,圭璋特達的盛況,但是那不變的山色,長流的江水,古老的城牆,既非吳語,也非北音的藍青官話,似乎還透出絲絲縷縷的古色古香。尤其當春意闌珊,微風細雨,時近黃昏,翩翩燕飛之際,那一刻的滿目蒼涼。蕭條市麵,滄桑塵世,思古幽情,最是令人惆悵傷感的。

謝年,恰逢中國詩歌的盛唐季節,一位來自西域碎葉,帶有胡人血統的詩人,一位且狂又傲,絕對浪漫主義的詩人,以心儀之情,以追思之懷,站在謝徘徊過的三山之畔,望著那一江碧練,在晚霞餘綺中靜靜流去的情景,詩意不禁湧上心頭,便有了“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的《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這首詩。

李白在這首詩中,將謝的原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化入自己的作品,這是中國舊體詩常見的手法,既是一種認同,一種共鳴,也是時空轉換中藝術生命力的延續、張揚和創新,非高手莫能為。謝為大手筆,李白也為大手筆,李白將相隔三個世紀前同行的詩句和名姓,慷慨地書寫在自己的作品中,我認為是大師對大師心靈上的折服。

他很少敬服誰,獨對謝,腦袋肯低下來。

讀李白作品,我有種感受,他是把謝玄暉看做藝術上的守護神,一生謹守著謝寫詩的原則,追求“圓美流轉如彈丸”至善境界。而且還身體力行,始終追蹤著謝的足跡,走他走過的路。天寶十三載(741),買舟西上,來到謝任太守的安徽宣城。在那裏一待就是三年,看過許多風景名勝,寫過很多絕妙好詩。二十年後,李白六十歲了,遠放夜郎,遇赦回歸,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已是意興闌珊之人,上元二年(761),仍舊不辭辛勞,又一次來到宣城,向他精神上的師友,做最後的告別。

李白是狂傲的,對於謝,對於謝的詩,對於謝的一切一切,卻永遠抱有那一份強烈的勢衷,和絕不掩飾的關愛,這是文學史上一個值得研究的現象。

在李白的作品中,觸目皆是謝的名字:

“三山懷謝,水澹望長安。”

“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情。”

“曾標橫浮雲,下撫謝肩。”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

“青山日將暝,寂寞謝公宅。”

“高人屢解陳蕃榻,過客難登謝樓。”

“我吟謝詩上語,逆風颯颯吹飛雨。”

“宅近青山同謝,門垂碧柳似陶潛。”

“蓬菜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

李白對謝的這段不渝之情,實在讓我們感動。

於是,我就不禁質疑曹丕的“文人相輕”說。中國文人,是不是如魯迅先生一論,二論,直到七論“文人相輕”那樣,已是無法治愈的痼疾?

其實,或許不應該完全如此。

譬如我們在杜甫《春日憶李白》讀到:“白也詩無敵,飄然不思群”,不感覺到那是一片真心的讚許嗎?同樣,在李白詩《戲贈杜甫》讀到:“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不體會到那是多麼深厚關注的友情嗎?

也許今人失去了古人的寬容,敦厚,大度,包涵,如今在文學界同行中,幾乎很少能感受到類似的溫馨。難道,一定效法狼群的生存法則,才是文壇的相處之道嗎?後來,我漸漸地悟到,真正的文學大師,是一個絕對充實的文學個體,唯其充實,就自然穩固,唯其穩固,所以坦然。我們當今這些文人,之所以小肚雞腸,針尖麥芒,互不相讓,勢不兩立,很大程度在於淺薄,在於虛弱,在於浮躁,在於空乏,在於不知天高地厚,在於實實在在沒有什麼斤兩上。唯其沒有分量,就輕;唯其輕,也就覺得別人比他還輕。老百姓愛說的“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確實是當下這類文人的真實寫照。

回過頭來看這些年,那些喋喋不休的口舌,那些雞毛蒜皮的分歧,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陳年舊賬,那些狗咬狗一嘴毛的無名官司……說到底,所謂文人相輕,究竟有多少文學之爭,那真是天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