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醫生檢查完畢,從炕上下來,兩手拍了拍,給王大夫說:“小保出麻疹哩,兩耳朵後邊已經出來很多咧。孩子沒事,不要見風著涼哩。”

王大夫說:“我咋沒看見哩。”

張醫生說:“你年齡大,眼睛不好,麻疹也剛出哩。”

王大夫戴上老花鏡,脫鞋上炕,又看了小保的兩耳後背,跳下炕說:“小保狗東西,可把我折騰的不輕哩。那裏都不去咧,繼續把我的藥用上,花出齊娃就沒事咧。”

高老大放心了,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焦躁、驚嚇、冤恨的臉上兩天來出現了第一次笑容。東方天空也泛出了魚白色曙光。天亮了,高老大吩咐二強和媳婦小芹,殺雞做飯,今天我要好好招待二位大夫哩,可把我嚇死咧。

早飯做好了,雞肉和炒的菜已經擺到飯桌上。二位大夫和高老大、鎖鎖已經坐定了位置。酒瓶已經打開,二強卻沒有斟酒。高老大問二強:“咋不給客人杯子裏倒酒哩?”二強吞吞吐吐地說:“白嬸那邊……”沒等二強把話說完,高老大哈哈大笑說:“你拿個雞腿,端上炒菜、饃給你白嬸送去嘛,改天我向她賠不是,客人倒酒有我哩。”

選自《寶塔山》2004年第1期

它這一輩子

惶惶在殘火的指令下,腿終於停下來了。耳旁消失了石磨子磨糧食的轟鳴聲,眼睛取下了遮擋的庵眼,套繩、擁脖相繼都從脖子、身上取下。殘火牽著惶惶的韁繩,拉出了大門。

黑雲低沉沉地沒有一點生機,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偶然竄過一點涼風,給惶惶帶來莫大的愜意。

惶惶身子微微一顫,狠狠地打了一個響鼻,站下來不走了。殘火手拉韁繩也停下了腳步罵道:“你臨死還要老子打你。”說著舉起手裏的韁繩,惶惶沒有驚慌,也沒有往後倒退幾步,它臥倒了,四腿伸直,舒服地躺在地上,四隻腿蹬了幾下,用力地翻了幾下身,卻沒有翻過去。

殘火等得不耐煩了,用手中的韁繩抽惶惶,惶惶兩眼含滿淚花,四腿蹬地,身子往起閃了幾下,站起來了。

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殘火撐起攜帶的雨傘,雨水從傘的周圍流下來,地濕漉漉地光滑。惶惶全身被雨淋的精濕,腳滑得已經打了幾個趔趄,殘火還是沒有讓它停在樹下或房簷下避雨的意思。

惶惶肚子不爭氣地鳴冤叫屈。也難怪,一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腿不停歇地拉了一天。身子幾次累得跌倒,殘火用皮鞭抽它起來,肚子早餓得貼在一塊了。

雨沒有停歇,天快黑了,一座離村莊較遠的孤家獨院展現出來。幾孔破爛不堪的窯洞,用蘆葦稈紮起的院牆,沒有大門。一條膘圓的大黃狗已經嗅到他們的到來,發出粗重的叫聲,盡管用鐵繩拴著,惶惶還是驚恐地停了下來。殘火這次沒有用鞭子打惶惶,他也停了下來,用眼睛張望著窯洞。看了一會,見沒動靜,殘火喊叫起來:“殺賊,殺賊。”

窯洞門開了,走出來一位尖嘴猴腮、彎腰背鍋、身材瘦小、40多歲的男子。男子看見殘火,嘴裏道:“叫喚啥,想挨刀子就往進走嘛。”殘火丟下惶惶一人走了進去。一會工夫,殘火出來了,拉著惶惶的韁繩,進了院子。惶惶看見院子牆角有三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用韁繩拴在木樁上,一股血腥味直撲鼻孔,惶惶有點惡心,胃裏空蕩蕩的非常難受。

經過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惶惶被殘火以150元的價格賣給了殺賊。

殘火身裝150元錢,哼著小調走了。

第二天,天微微發亮,68歲的張還生老人挑著一擔空籠,手拿一把鐵鍁,頭戴一頂破草帽,腳穿一雙爛幫子黃膠鞋,佝僂著腰,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出門沿路撿糞去了。

他不知不覺來到殺生場,低頭看有沒有牲口糞便,突然牆角臥著一頭栗色大個子老驢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頭驢怎麼這麼麵熟,他走到驢前揉了揉幹澀昏花的眼睛,仔細地端詳起來。嘴裏突然啊了一聲!惶惶聽見響動,睜開雙眼,看著麵前站一老頭,老頭怎麼那麼麵熟,像在哪見過。老人認出來了,這不就是“栗豹”?張還生老人放下肩上的糞擔,丟掉手中的鐵鍁,彎下腰,用粗糙發黑的手撫摸著惶惶的頭和耳朵,左側耳朵有一個小小的豁口。

老人掉淚了,淚水像線串一樣往下滾動,他口裏喃喃地叫著“栗豹”,你咋能落腳到這裏。惶惶也認出來了,他就是早先主子,張掌櫃的。惶惶也哭了,它想站起來,可它使了好大的勁,腿軟、腰疲怎麼也站不起來。

老人急了,這是哪個絕戶蟲把我的栗豹送到這裏。張還生老人氣得兩腿打顫,山羊胡子嘴噘得老高,大聲道:“殺賊,殺賊。”殺賊從窯洞裏出來,看見張還生老人就說:“咋哩!咋哩!”老人憤怒地問殺賊:“誰把我的栗豹送到這裏的?”殺賊眨巴著眼睛說:“昨天我出了200元錢從一個過路人手中買的。”老人突然站起來說:“你不能殺它。”

殺賊看著老人譏諷道:“我不殺可以,你拿250元錢,我賣給你,你牽走吧。”老人眼睛睜大了,嘴裏沒詞了。他轉身出了窯門,又來到惶惶麵前,手指頭像梳子一樣從惶惶頭、脖子、前身、後背梳理起來,嘴裏叫著栗豹。老人手指前後梳理,理順了惶惶雜亂無緒的思路,往事像水一樣汩汩流出。

20年前,惶惶從母體的混沌世界來到陽世,在讚歎聲中惶惶慢慢地睜開雙眼,它認識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就是張還生。那時,張還生還是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人,張還生見它睜開雙眼,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喊道:“建生媽,快衝一瓶奶粉,放點白糖,娃娃要吃哩。”建生媽出來了,手裏拿著奶瓶,用嗔怪的眼睛瞟著老頭說:“啥東西叫你都慣壞了,一頭剛生出的毛驢嘛,都要吃咱孫子的奶粉。”

張還生笑著說:“這也是娃娃嘛,你看它嬌嫩成啥樣子了,多喜人。”說著把奶嘴放在自己嘴裏試了一下熱涼,塞進惶惶嘴裏。

惶惶喝完瓶子裏的奶粉,一下子感到渾身有勁,四腿蹬地,顫巍巍地站起來了。它向前走了幾步,雖然腳步不穩,卻喜歡得張還生哈哈大笑,誇獎道:“崽子還行。”

惶惶長高長肥了,一身栗色細毛,在陽光下麵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張還生得意地給惶惶起了第一個名字,“栗豹”。在張還生的精心照料下,兩年後栗豹長成體格健壯、粗腿、長腰的大叫驢。拉磨耕地、拉車趕集樣樣行,誰見誰誇。張還生視栗豹像親兄弟一樣,從沒有打罵過。

栗豹6歲那年,張還生老伴得了急性腸梗阻住院了,醫生要求立即動手術,手術費、醫療費、輸血費4000餘元,立馬要交醫院。張還生急得團團轉,親朋好友借遍了,手術資金還差1000多元,張還生為救老伴忍疼割愛,將栗豹1500元賣給外地石工隊了。

外地石工隊在山上石場,采石砌壩一幹三年。栗豹早晨拉車出門,晚上披星戴月收工回家。

栗豹年輕力壯,幹活不會偷懶、使奸,每次拉車都走在其他車的前麵,石工隊給它起名叫:“頭領。”栗豹落了個好名,卻過早地傷損了筋骨。石壩砌起來了,工隊要回家了,栗豹和車子一起賣給了縣城個體搬運公司。這時栗豹身體已大不如過去。拉車常常力不從心,挨皮鞭已成為家常便飯,車掌櫃的給栗豹起名:“奸鬼。”

栗豹名字變為奸鬼後,車主看栗豹咋看咋不順眼,常無緣無故挨打受罵,草料也不精細了,也不按時喂養了,不幾年栗豹就瘦得皮包骨頭。

縣城豆腐老王喂的一頭磨豆腐老馬死掉了,急需買一頭價格低廉的牲口頂替,他相中了栗豹,兩人一談即成,栗豹以最低的價格被豆腐房老王買走。栗豹來到老王家,走上了轉圈圈拉石磨的道路,幾年光景,栗豹已顯老態,精疲力竭了,多次拉著磨子突然臥倒起不來,老王就給栗豹起名叫“惶惶”。老王怕栗豹像老馬一樣在他手中死掉,傷損了他的錢財,又把栗豹轉手賣給殘火。

殘火不務正業,偷雞摸狗,啥壞事都敢做,近兩年他幹上了販老馬、老驢、老牛的營生。他用老牲口向別人租賃,老牲口如果死在別人的手上,他就多訛點錢財,要不就賣屠宰廠殺掉了……

張還生老人站起來,解開惶惶韁繩,用手扶著它的肚子,惶惶艱難地站起來了。他拉著惶惶韁繩剛走了幾步,殺賊從窯洞裏出來了,他看見張還生老人拉著惶惶要走,大聲喊道:“你耍啥瘋哩,它是我出錢買的,你憑啥拉走。”

張還生老人指著殺賊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你聽著,它是我娃,我家的一個成員,要想殺它,你先殺我,我倆現在回去了,下午你來拿250元錢。”說完頭也不回拉著栗豹走了。

選自《04“文友星係”叢書·金版小說》西安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作者簡介:

張萬泰,男,漢族,1954年生,黃陵道北村人,現供職於黃陵縣煤炭局。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麻疹》《它這一輩子》《脈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