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區文化局要辦美展,縣裏分到報送一件美術作品參展的任務,文化局領導大筆一揮,把報送作品的題材限定在縣城以內,說是決不錯過一個提高縣城知名度的機會。那些天,美術館長正忙著給一個新開的壽衣店畫中堂,壽衣店給美術館長限定了時間,開業前完不成就減錢,美術館長隻好把參展的任務交給小邱。美術館長說,小邱,就畫畫咱縣城荷花公園裏的荷花吧,公事公辦,門票費和顏料費按50元算,我想辦法找文化局給你報銷。小邱知道館長畫了大半輩子荷花,吃煎餅都把煎餅卷成荷花狀,欣賞一陣才舍得下口,便推辭,說要畫荷花,館長最有資格。館長說啥資格不資格的,我不是忙不過來啊,相信你一定能把這任務完成好。館長給小邱安排任務時,傳達室老頭在跟前,等小邱走了,為館長打報不平,說館長,咱縣裏誰不知道你畫的荷花最好啊,這麼大的事為啥不自己畫,讓給別人了。館長不說話,一副寬宏大量的表情,見傳達室老頭勸得懇切,說他一個是忙,再一個是他早想好了,把這活交給小邱,對他有利無害,你想啊,大家都知道他館長畫的荷花好,小邱畫的荷花如果參展獲了獎,他參加的話,不更得獲獎,這樣一來,小邱其實也是為他參加的,再說上麵辦這種展覽,也就是跟形勢走過場,又不發獎品發錢,給張紙不當吃不當喝的。傳達室老頭一琢磨,咧嘴笑了,一個勁地誇館長有心眼子。館長很謙虛,說有啥心眼子啊,人家真有心眼子的都去掙錢了,就咱還糊塗著迷藝術,這麼好的出頭露麵的機會也讓給小邱了。弄的傳達室老頭不知怎麼誇他了,肅然起敬地對著館長陪笑臉。
小邱去荷花公園畫荷花,路上想起一個熟人在荷花公園裏有熟人,花了五毛錢的電話費,真聯係成了。小邱沒買門票進了荷花公園。畫完荷花,小邱感激起館長來,門票錢沒花,顏料也使了不多,不好意思把五十塊錢裝進自己腰包,決定跟館長把五十塊錢吃喝了。小邱把自己的想法跟館長一說,館長深表讚同,當即約定好時間、地點。在離美術館不遠的小飯店裏,館長把傳達室老頭也帶來了。三個人看錢吃麵,有多麼大荷葉包多麼大粽子,不多不少解決掉五十塊錢。館長騎自行車回家。傳達室老頭步行回美術館。小邱的家在下麵的村子,騎摩托車往回趕。小邱發動起摩托車,要把傳達室老頭捎回美術館,老頭衝他擺手,說不用了,這麼兩步道,抬腳就到了。小邱說還抬腳就到來,我看著你抬了好幾回腳了,怎麼還不到。兩個人相對而笑。這一笑,竟成了兩個人永別的笑。
小邱跟館長和傳達室老頭喝完酒騎摩托車回家的路上出事了。人們發現溝底的小邱時,小邱摔爛的身子已經僵硬,變形的摩托車狼狽不堪地蜷縮在離他十多米遠的地方。溝上麵的電線上掛著小邱的半截衣裳。人們推斷是小邱騎摩托車從路上飛過來,先在電線上絆了絆,又從電線上掉下來摔死了。那條溝叫嶽家溝,離小邱的村子不到二裏遠。館長和傳達室老頭知道後窩囊得了不得,本想把出事前跟小邱喝酒的事捂一捂,誰知早有人看見他仨在一起喝酒了。有人給小邱出洋相,說小邱喝了酒搞飛躍嶽家溝的表演,失手送了命。
從美術館出來,我很為小邱惋惜,又慶幸到美術館的這趟私訪沒有白去。
我取一個叫做統計死人的網名進了聊天室。裏麵的聊客像都死了一樣,任我怎麼打招呼都沒有反應。聊天窗口上的鬼話卻不斷更新,各色的文字,各樣的符號,各類的圖片,弄得我眼花繚亂。我像誤入了地獄,傻乎乎地觀望了一會,猛然看見公示板上一個叫被水淹死的魚的小鬼正在趕我出去:哎,哥們,這裏沒有死人,出去統計去!我在聊客名單裏找到被淹死的魚,打了私聊的勾,對他說,你不就是個死人啊,統計你就成!被淹死的魚衝我做了個鬼臉,說,哥們眼睛長到哪裏去了,沒看清我是魚啊,不是死人!我為我的反應遲鈍而慚愧,給被淹死的魚做鬼臉,被淹死的魚卻再也不理我了。一個身影貼向身邊,我才意識到剛才屋門響了一下,光顧跟被淹死的魚搭話了,沒有理會。貼到我身邊的身影彎腰探頭,衝電腦屏幕上看去,說你挺有閑心啊,我看看你跟人聊的啥。郗香桃!我瞪大了眼正要看個究竟,郗香桃仰臉笑得前仰後合,笑不成聲地說,你取一個這麼晦氣的名字人家誰搭理你啊,鬼才搭理你來!郗香桃的辮子沒有了。我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嘴巴裏的白牙齒還在。頭發齊肩,肩下的部分被什麼從我的記憶裏截去了,截麵的頭發在肩上打了卷,卷雖然打得很小,還是明顯地讓我感到了它們很不願意被截去的心思。頭發也不是記憶中的黑色,有點黃,黃裏透著點紅,黃不黃紅不紅的,像是要把溫暖過我的那種黑色藏起來。它們藏不住,我認出來了,我是從郗香桃說話的聲音裏認出來的。眉毛有點僵,成了低垂的屋簷,沉沉的,卻落不下來,低垂得叫人感到壓抑。記憶中的眉毛像翅膀,總是一顫一顫的,一顫一顫的帶著我往天上飛。眼睛還是那麼大,浸泡眼睛的池塘裏的水淺了,不那麼充盈,不那麼飽滿,不像記憶中把眼睛滋潤得那麼亮。鼻子陡峭。以前,她的鼻子隻是給人高的感覺,但不陡峭,不是這樣一副不可攀登的險峻模樣。我的目光停在她的嘴巴上。記憶中的嘴巴沒有這麼鮮豔,卻比這個實在,實在得令我老想讓自己的嘴巴棲息在上麵。如今裹在嘴巴上的一層鮮豔像一雙搖晃的手,很認真地提醒我,提醒我說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嘴巴棲息的地方了。牙齒間有了縫,縫很細,但足以把牙齒隔開,把牙齒的白隔開。郗香桃的整個麵龐像經太陽曬過的青棗,有點皺了,看不出究竟皺在那裏,而傳遞給我的皺的感覺卻是忽略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