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上如儂有幾人(3 / 3)

正在這時,響起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聲音低沉蒼老,內裏雄厚,簡短四字中,透著無限慈悲。眾人紛紛尋聲望去,見挽溟橋的一頭,立著一位老僧人,如十歲孩童般瘦小的身子,一件青袍僧衣晃晃悠悠。說他老,是因為眾人從未見過如此老的人,臉上皺紋連著皺紋,遍布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雙手露在僧衣外,手背上隻連著一層皮,手指不過筷子粗細,如若不是他剛才發聲,眾人皆以為是具僵屍從棺材中跳出。老和尚看上去估摸有一百多歲了,右手中慢慢撥弄著一串大大小小的枯黃佛珠,緩緩跨步,可這一跨步,便是輕輕盈盈從閣外到了陳逸,楚辭,陳恪中間,眾人大驚,這中間可隔幾十尺呢。可他不慌不忙,一步就跨入了。

”老僧三十幾年未曾下山了,今日路過此處,便不知不覺走進來了。”他說話有氣無力

陳逸雙手合十道,上前鞠一躬道,大師前來,逸某不剩榮幸。

眾人雖不知這老和尚是個什麼身份,但也明白這和尚能得陳逸如此禮待,必不簡單,一時間,也不管他是不是像地底鑽出的幹屍,用那衣角撫去臉上血汙,斷了手,斷了腳的,封住斷處穴位,或坐於幾上,或躺於擔架,皆雙手合十,齊呼,阿彌陀佛。

老僧道,佛無大小,入了佛門,早無大小之分了。楚施主,你入魔深亦,你入了魔,在你眼中,眾生也是魔了。老僧右邊衣袖輕輕在楚辭身後一拂而過,說聲起,隻見木劍穩穩得從楚辭心口慢慢抽出,到了老僧手上。個中高手早已看清,方才老僧那一拂已封住了他周身重要經脈,才使他未血濺當場。

老僧搖了搖頭,佛珠從右手飛出,在空中繞著尾隨而來的五位轎夫轉了一圈,又飛回到自己手上,這五人竟挨個盤腿坐下,將楚辭圍在正中。

忽得一道白色身影躍入兩人屏障之中。繡花衣衫,白色襦裙,發髻高聳,飾以銀簪。那人躍入之時,一掌擊在了這屏障之中。楚辭便衝入了來人的懷中,老僧被這掌震得,睜開了雙眼。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看那掌法,與楚辭相像,可又比楚辭更為純熟。

老僧緩緩起身,道,這位女施主,方才你躍入之時,貧僧不便分心攔你,你這一招,傷自己,傷這位楚公子,又深矣。說罷,又閉目念佛。

那婦人不理那老僧,攔腰扶住楚辭,即刻又見從屋宇上躍下十數個侍女,將楚辭和那婦人圍在正中。婦人目光中無限溫柔,

沈家眾人此時已敢至陳家芷茜閣,將楚辭和陳逸堵在了挽溟橋上,中有一十五六歲的少年提劍上前,道,今日這殺人凶手應歸我們沈家發落,容不得你婦人之仁,害人害己。那婦人右手輕輕一舉,有輕輕拍在楚辭身上,那提劍少年隻覺右臂一陣麻,慕的又彎下膝蓋,長劍竟然脫手,咚得掉在地上,原是四尺長劍,現竟然生生縮成了兩尺長的廢鐵。這一招,內裏之深厚,功夫之純熟,無與倫比。但看這婦人,卻又是自顧給楚公子擦臉,身形未動。

陳逸上前,扶起沈家那提劍少年,一個起落,二人又複立於沈家眾人中,道,小小年紀,如此勇氣,羨泉公,恭喜啊。陳逸這招,沈家眾人都未瞧出他究竟是何時離地,何時又回到沈家眾人之間的。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少年對著陳逸施禮道,沈長欽見過逸伯伯。陳逸點點頭,又上上下下打量著沈長欽,道,是個好孩子,又對念榮道,從倚天閣選一把上好的劍,送給這位少年,權當做逸某賠給這位少年的。

那婦人伸手在楚辭心口點了幾下,外圍幾位侍女,如女子采茶一般,在空中微微彎了彎五個手指,隻見那五位轎夫竟齊齊倒地,閉目,胸口皆插著一支紅色琉璃祥雲發簪,細看那五人,雙頰發黑,瞬間如焦屍一般。

這是在簪上喂了讓人瞬間斃命的毒藥。這婦人毒辣之至,比前漢朝呂後,都是過之而不及的。真是最毒婦人心。但她卻神色輕鬆,如端莊婦人一般,道今日見過我辭兒的,都要死。她是如同哄孩子一般說出這幾個字,但眾人皆是沒見過這個哄孩子方法的,畢竟沒人會這樣哄孩子。

老僧道,可惜,可惜。又連連搖頭。

婦人方才是依著欄杆,扶著楚辭的,她死字還未說完,一掌已擊向陳逸,她的功夫如男子般剛毅,一掌擊出時,人卻是橫在陳逸頭頂,陳逸側身,這掌擊在了地上。轟隆隆一聲巨響,木板啊,碎屑啊,紛紛飛揚,樓底竟洞穿了一個幾尺見方的大洞,底下就是碧瑩瑩的水。念榮並莊上眾護院忙護著沈家眾人過橋上岸。

這當下,眾位侍女接了那楚辭,她便又朝老僧襲去,老僧雙手合十,這掌風打在了那串枯黃的佛珠上,蹦的一身,佛珠盡散,散落了一地,也有順著方才那大洞掉入潭中。

陳逸使出北冥來客,躍入那婦人的掌風之中。朝她手腕劈去,這一招一式,他看得明白,卻也不由一怔,突然想起這掌法與爺爺說的蘭亭賦有如此相似的地方。那少年像五六分,這婦人卻是過之而不及,怪不得方才隻覺楚辭的招式雖從來沒見過,卻又有點莫名的熟悉。爺爺隻道是百年前出現的武功,失傳多年,這婦人如何習得。婦人左掌一擋,一個流觴序曲竟然將北冥來客拆得幹幹淨淨。這婦人的功夫似乎更對西溪十九絕的路子,而且這掌法,就好像天生要破了西溪十九絕一樣。不覺暗自吃驚,便連擊二十餘掌,皆盡數被這婦人破去。如說方才是與楚辭對掌,此刻便是這婦人與陳逸拆掌。好比木匠親手拆去一件自己做的玩偶,從哪裏做的,從哪裏拆,輕輕鬆鬆,了如指掌。

現下,莊中護院盡數圍攏,將陳逸,老僧,婦人,楚辭四人並侍女圍於正中,老僧念著,劫數,劫數,又連連搖頭。

婦人一掌比一掌更雄厚,護院圍成的包圍圈不得越來越大。兩人竟一掌一掌,從挽溟橋靠近芷茜閣的那一端到了靠岸的那一端。

隻見那位婦人和陳逸,一個白色身影,一個墨色身影,忽而雙雙躍至欄杆上,忽而婦人橫在陳逸頭頂,從上至下而朝陳逸眉心擊掌,而陳逸便是一個對月思過,朝婦人肩頸擊去。

婦人一個腳尖點在了欄杆之上,陳逸又朝婦人眉心擊掌。婦人一個天女散花,又繞到陳逸身後。從後背欲斷住他心脈。她這掌招天女散花,表麵將自己的從上而發力,將掌力分散衝向四麵八方,讓對手不得不全力出擊,各個擊破自己的掌力。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對方朝背後出碎心掌封住對手心脈。欄杆上的高位,恰恰給了她一個出掌的好機會,居高臨下,完完整整看清對手手腳的招式,從位置上占據優勢,然後出其不意製敵。但使用這招需得有深厚根基,武功純熟,向下發力的同時整個人畫圓弧從側身繞到對手背後,如其中一個步驟稍快了,或者一個步驟稍慢了,便是錯失了攻擊的機會,碰上厲害的對手,便是絕對不妥的。

突然,灰色僧衣一閃,老僧倒地。想來是他剛才瞧出了端倪,竟然飛速步入陳逸和婦人那針鋒相對的掌陣之中,他自是算好了時間,剛剛好好,擋下這碎心掌。隻是這老僧何躍入兩人之中,陳逸和婦人竟然都未察覺到,兩人隻當那老僧在段橋處,兩人竟然齊齊停了掌。

婦人這一掌用了十成的功力,震得老僧的僧衣翻飛,但老僧卻又自顧拍拍僧衣上沾染的塵土。婦人不由皺了皺眉,但馬上又變得溫婉依舊。她這本欲斷陳逸心脈的掌法,掐準了力道和時間,打在這老僧身上,竟然像沒事人一樣。陳逸隻覺愧疚和懊惱,忙伸手去扶老僧,老僧道,錯矣,錯矣。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雖然依舊蒼老,但竟然絲毫無受傷的樣子,陳逸和婦人皆暗中歎奇。

老僧道,逸兒,楚公子和這位楚夫人,甚是可惜。

正在這時,卻見藍紗陣陣,不斷有護院落入碧水潭中,打鬥聲不絕。頃刻間護院已落水十之七八,正是楚孤竹。亂中幾位侍女抱起楚辭,飛速出閣。一陣聲響,一素衣女子自東北角立於閣前,腕上一朵白紗繞成的曼珠沙華,卻是陳姝。隻是她方才已受了重傷,這功力隻能使出個五六層。之間白紗飄散開來,擊中幾位侍女的手腕,眾人隻覺手腕自心口處一陣麻,卻無半分力氣,眾護院躍起一把托住了楚辭。陳姝又向楚孤竹襲去,藍影影的掌風中,白紗浮動,時而掠過頭頂,時而衝過左肩,兩人卻又隔著幾尺遠。這邊婦人又躍起,朝眾護院出掌,陳逸掌風未及婦人身後,眾護院又前胸受掌,倒下五六人,楚辭從這五六人手中又拋落出去,隨即幾個侍女圍上,接住楚辭,幾個起落,不見了蹤影。

那婦人又回轉躍入陳姝和楚孤竹的掌陣和紗影中,陳逸也躍入其中,現下,陳逸和陳姝一左一右與那婦人和楚孤竹麵麵相對,也隻隔數尺。陳姝道,今日得與逸哥並肩抗敵,小妹莫感榮幸。婦人左手手指如捏蘭花,右手如撫菊,瞬間陣陣清風突如四麵八方吹拂過來,清風中蘭花清香先發後至,菊花濃鬱之味自右方後發先至。兩股清香在半途相遇,噗噗數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絲絲幾聲,陳姝白紗碎成了數個方寸小段,漫天飛舞,如數朵白花。陳姝衣袖輕旋,一個西施挽紗,將舞在空中的白花曼入袖中,又彙集成兩股掌力,朝婦人左右太陽穴襲去。手中輕輕一抖,一把數寸長短劍便握在右手中,劍柄上輕輕一按,短劍突得變成數尺有餘,劍尖幾分沒入婦人左胸。陳姝自知無法內力手生剩過婦人,這一招不過是憑借兵刃夠長而已。但她素來心慈,且殺死這沈三公子的是楚辭,並非這婦人。這一劍也隻是用了一層不到功力,本想阻擋她出掌,讓她停手而已。奈爾婦人身形多變,那掌風圍成的屏障又死死將她護在正中,刺了個偏,反而刺中了他。

陳逸正和楚孤竹拆掌,這少女掌力雖不及婦人爐火純情,但陳逸明白這蘭亭賦是招招為克製西溪十九絕而生,他江湖曆練頗豐,不斷思慮楚辭和婦人的掌法,在重要關頭臨時稍微變了幾個招式,這功夫,卻是這少女無法做到的,也使得她一時無法取勝而已。但少女見婦人中劍,便不顧陳逸,退後數尺,彈至婦人身側,將婦人挽住,道,母親,可有大礙。

此時老僧雙掌合十,不知何時已立於陳逸跟前,道,阿彌陀佛。又退後幾尺,左手掌力飛向楚孤竹和楚夫人,右手飛向陳逸和陳姝,將他們四人分開,道,善戰善戰,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四人都隻覺被這掌力封固中,一時間無法運掌。但老僧掌力收回時,隻見藍紗白紗一閃,楚孤竹和楚夫人已沒了影子。而那老僧輕佛衣袖,飄然遠去,但阿彌陀佛的聲音卻又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這一切沈家眾人在岸上看得清清楚楚,聽的明明白白。

此時,林澤清已送陳恪和雲沁於旭輝堂,周大夫忙為他二人把脈。而陳逸複請沈家眾人於知末莊,陳姝淚光閃閃,跪於陳逸跟前道,逸哥,在寒州時,他待我也是恩重如山。今日本是我出閣之日,我逢此劫數,自是天命難違。她哀傷段腸之情,無人不動容,沈家眾人和莊上仆婦中無不潸然淚下。

沈羨泉並夫人李氏近前,李氏抹去眼角淚痕,又扶她起來,道,最苦的是姝兒了。可我們這女人家,又有何主意呢。李氏一襲雪青衣衫,五十有餘,慈眉善目。

陳姝又朝李氏一拜道,叔祖母,今日沈三公子不在了,我便是,要嫁與他靈位。

此言一出,座中無不驚愕,可從未聽過有嫁與靈位的。

但陳姝斬釘截鐵,溫婉剛毅,又淚眼朦朧。

沈家眾人麵麵相覷,陳家眾人神色更異。

陳逸道,姝妹妹,是個極穩妥的孩子,日後諸事,也勞駕各位幫襯了。

一個時辰後,西溪山莊正門打開,覆數尺白綾於十裏紅妝之上,陳姝卻扇坐於轎中,將沈三公子靈位抱於胸前,旁有八匹駿馬,拉著沈三棺木,於陳姝坐轎並列。沈家眾人於後並行。沿途白花紛飛,哀樂陣陣,群豪離西溪山莊尚未行遠,輩分小的,皆伏地磕首,平輩的或年長的,側立在道旁,向棺木躬身拜了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