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副主席想了想,讓他把這個鐵礦的有關資料整理一下再討論。
袁寶華回到住所,立刻開始查閱有關的資料,並同時給北京拍加急電報,希望盡快提供一些離武鋼較近的鐵礦資料,因為他敏銳地感到,海南的鐵礦,就地理位置而言,對武鋼不太便利。
果然蘇方看了這份報告後提出:海南島的礦石過不了台灣海峽(解放初,海南島的物資需經台灣海峽向北進長江口運往大陸,當時國民黨的飛機大炮還封鎖著那裏)。
袁寶華和李富春、宋劭文商量了一下,提出,可以從湛江到廣州修一條鐵路,過瓊州海峽後用鐵路運輸。
這位副主席還是搖頭:“這太不經濟,而且武漢是在台灣轟炸機飛行半徑之內。”解放初期,國民黨曾大肆轟炸上海等沿海城市,武漢正在其騷擾的範圍之內。
當時蘇聯專家更看好包鋼,認為包鋼條件好,有礦山,位置離蘇聯較近,對建設武鋼則缺乏信心。
而袁寶華卻很清楚,武鋼是中國“一五”計劃的一個重點項目,對全國重工業的發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武鋼的談判失敗,對整個“一五”計劃都會造成重大影響。
袁寶華的心裏沉甸甸的。一連幾天,莫斯科人為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準備的佳肴,在他嘴裏卻味同嚼蠟。好幾次吃飯的時候想著武鋼的事出了神,望著飯菜直發呆。原本英俊瀟灑的年輕人一下子瘦了一圈,眼裏布滿血絲,似乎在冒著兩團火。
正當中國代表團覺得山窮水盡時,北京有了回音:地質部最新發現除大冶鐵礦外,大冶周圍還有一批鐵礦資源。同時,中央已派地質部副部長宋應帶這批鐵礦的有關資料,日夜兼程地趕往莫斯科。
袁寶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立刻又開始了下一個環節的工作。
“一五”計劃的談判,一直到1953年5月15日,曆時兩個月終於結束,簽訂了包括華中鋼鐵公司(武鋼)在內的第一個五年計劃蘇聯援助項目的協議,共145項,加上後來又補充的11項,這就是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建設史的156項蘇聯援助項目。
提出了鋼鐵產量翻番後,毛澤東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說:“我睡不著覺了。”於是,大家為毛澤東能“睡著覺”而奮鬥。
第一個五年計劃圓滿完成後,毛澤東提出了鋼鐵產量翻一番,開始了1958年的“大躍進”。作為冶金部主管鋼鐵工業的負責人之一的袁寶華,既是這個鋼鐵計劃製定的參與者之一,也是負責從事調動各方麵力量,使決策得以貫徹、執行的具體組織者,其間的甜酸苦辣絕非尋常人可知。
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完成使全國上下一片歡欣鼓舞,毛澤東主持下召開的成都會議上確定了“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這一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然而,當他提出了鋼鐵產量翻一番後,一貫的審慎與周密又使他有些猶豫,覺得心中無底。
1958年7月,酷暑季節的北戴河海濱卻有一份難得的寧靜與清涼。長長的海濱沒有一個人,隻有浪花卷著五光十色的貝殼一次次衝向沙灘,又一次次退去。而在離海濱不遠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別墅小樓裏,正在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毛澤東為了鋼產量的確定,在會議結束之前,專門把冶金部負責人和所有生產鋼鐵的城市市委書記召集到一起。
“鋼鐵產量翻番是我提出來的,你們怎麼看,把握有多大?”毛澤東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望著在座的書記們。
當時中國正經曆著“一天等於20年”的頭腦發熱時期,急於求成成了一種通病,所以當毛澤東一再追問年產1070萬噸鋼究竟有多大把握時,沒有人真正領會這位領袖心中的不安與謹慎。
毛澤東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燃了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目光掃向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個一個地問市委書記們。然而,幾乎所有的人都拍著胸脯說:“可以,沒有問題。”
毛澤東又把目光轉向了冶金部代表袁寶華:“你說說。”
坐在一旁聽了很久的袁寶華顯然也被這種氣氛感染了,他樂觀地說:“從礦山、冶煉、軋鋼到機修、運輸等10個環節,有10麵紅旗,隻要他們的經驗能夠推廣,我看有希望。”
這時,薄一波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一五”計劃鋼鐵產量實現535萬噸固然可喜,但要在一年之內實現翻番,是否有些操之過急?
然而,他的懷疑立刻被所有人的熱情與信心打碎。最後,薄一波對毛澤東說:“要保證翻一番的完成,應該見報。公開見報後,大家義無反顧,可以齊心協力完成它。”
毛澤東看著指間嫋嫋升起的青煙沉默片刻,忽然,他摁滅煙頭,大聲說:“好,就照你的意思辦,鋼產量1070噸,公開見報。”
消息發布後,一向講究眼見為實的毛澤東決定親自出去看一看。可到全國各地的鋼廠視察了一番後,他就感到有問題。而1958年上半年全國隻生產鋼312萬噸,與原計劃差距很大,毛澤東就講:“我睡不著覺了。”
大家就為毛澤東能“睡著覺”而奮鬥,大煉鋼鐵。
作為冶金部主管負責人的袁寶華更是親臨前線,一年之內四下鞍鋼,整日整月在那兒“督戰”,想盡了各種辦法,卻都收效甚微。
當時鞍鋼流傳著一首詩:“人有多大膽,鋼有多大產,坐八百,看一千。”後來袁寶華每每回憶起常說:當時我們的思想也受“人有多大膽,鋼有多大產”的影響。
然而作為一個經濟工作的領導者,如果離開了客觀規律,主觀熱情便猶如空中樓閣。當全國“土法洋法齊上馬”,大煉鋼鐵時,一直在生產第一線的袁寶華卻隱約地感到,這樣幹不行:小高爐生產的生鐵消耗大,質量差;一線工人為了完成鋼的指標日夜奮戰,鋼產量卻沒有大突破……
火紅的鐵水日夜奔流,煉鋼工人揮汗如雨,袁寶華卻從這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麵中看到一場深深的憂患,他開始明白主席為什麼會“睡不著覺”。
在武昌會議上,毛澤東一再強調要壓縮空氣,把鋼的指標壓下來。然而在當時背景下,人們腦子裏想的都是“躍進”,根本壓不下來,結果煤、鋼、糧、棉四大指標定得都相當高。
為此,1959年初陳雲找來了包括袁寶華在內的冶金部領導人,整整談了7天,一一落實各項指標。
落實鋼的指標就要落實鐵的指標,落實鐵的指標就要落實礦石的指標。袁寶華把每一個礦的生產條件、人數、生產能力一一道來,這些數據早在他心中推敲、計算了上百遍。自然條件有限,卻要無限地提高鋼產量,這種違背客觀規律的事不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廬山會議將糾“左”變成反右,鋼的產量計劃一下從原來調整後的1300萬噸上升到1500萬噸。
也許國家的發展同人的一生一樣,有成功的喜悅,也有失敗與挫折的痛苦。袁寶華,這位與共和國經濟發展同步成長的經濟學專家曾動情地說:“我們有失敗的教訓,這和成功的經驗同等重要。”
“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當10億人都被擲入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時,有二十幾個人卻苦苦支撐著整個共和國的經濟。國務院領導人說:他是全國總調度。
1966年“文革”開始時,袁寶華的兒子隻有16歲,在北京101中學住讀,每個周末回家。
這天又是周末,他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走進物資部的大院。一抬頭,看見大樓前有一張新貼的大字報,“走資派袁寶華”,他沒太在意,因為當時中央各部的部長們幾乎都是“走資派”。這個星期六,父親忙到半夜才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又走了,他沒來得及和父親說上一句話。
過了一個星期,他再到物資部大院時,發覺大字報上父親的名字前被冠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又升了一級。”他想。父親回來後,還像往常一樣坐在桌邊翻閱文件,從父親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安和憂慮。也許是修養所致?也許是父親不願在他麵前過多地暴露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將一切都深埋在心裏?他隻覺得父親似乎根本沒有把外界的幹擾放在心上。
一個星期天上午,他正在家幫媽媽打掃衛生,一陣敲門聲後進來了幾個陌生人,一個瘦高個兒說找袁寶華有急事。他記得父親昨晚上提了一句,要到鐵獅子胡同的人大函授部去,就告訴了他們。那個瘦高個兒和顏悅色地說:“鐵獅子胡同在哪兒?你能帶我們去一趟嗎?”
他想了想說:“好吧。”就一直把這幾個人帶到鐵獅子胡同才回來。
晚上很晚了,他看見父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了進來,頭發和衣服都有些淩亂。
“爸,上午有幾個人找你。”
“嗯,他們要鬥薄一波,拉我們幾個部長去陪鬥。”袁寶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兒子隻覺得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沒想到自己做了那麼一件傻事。他走近父親輕輕叫了一聲:“爸。”
“嗯?”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袁寶華已經開始坐在桌邊看文件了。抬起頭,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對兒子說:“沒事兒,隻是陪鬥。”
那時的他還很難理解父親的心情。
“五十而知天命”,袁寶華半世風雨,早已習慣直麵驚濤駭浪的衝擊。而且,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不為人們所知的信念,那就是多少年來對毛澤東、周恩來的敬佩之情,已轉化為一種深深的信賴。“文革”之初,他也曾聽到一些關於造反派迫害老幹部的事。可他甚至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直到這可怕的陰影已悄悄地移向他的頭頂,他還是樂觀地認為有誤會是可以消除的,而真正令他擔憂的卻是在風雨飄搖中的國家經濟。從袁寶華1960年開始搞物資工作,現在七八年時間過去了,中國的物資工作打開了一個局麵,他真希望這一切能繼續下去。可近來,他覺得工作越來越難做了。直到1967年4月,袁寶華被勒令停職時,他性格中張揚的一麵終於被逼了出來。麵對來抄家的造反派,袁寶華忍無可忍,怒道:“有意見可以提,但你們不要侮辱人格。”
袁寶華被迫離開了他所熱愛的經濟工作崗位,天天打掃物資部的大院、廁所,夜裏睡在物資部一間辦公室的桌子上,幾乎天天被造反派拉出去批鬥一回。
4月29日上午,袁寶華的秘書接到周恩來總理秘書打來的電話:“總理讓寶華明天上天安門。”但是,造反派得知後硬是不讓。
總理愛才,可當時他自己的處境也很難,不便麵對麵地和造反派交鋒。在這之後的一天晚上,總理還是派人把袁寶華接進了中南海,由李先念、餘秋裏和他談話。
“你要正確對待群眾,不要對抗。”
短短的會麵,來不及寒暄,有許多話也無從說起,但袁寶華已明白了總理的心意。
當時袁寶華戴著三頂帽子:特務、叛徒、走資派,大字報滿天飛,演繹出無數聳人聽聞的罪狀。在那黑白顛倒的歲月裏,許多人避之不及,可就在這時,總理卻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
1968年夏天,周恩來親自囑咐物資部軍管會主任:“能不能很快把袁寶華的問題查清楚,我的部長現在都靠邊了,我急於用人。”
軍管會主任馬上組織了一個軍幹群三結合的專案組進行調查,不到3個月,就作了結論:“此人曆史清楚,不存在什麼問題。”
回憶起這段經曆,袁寶華還不乏幽默地說:“當時我算幸運者,解放得比較早的,沒有被遊鬥。”
1969年,全國的經濟幾乎陷於癱瘓,國務院各部委都無法正常工作。為了支撐全國的經濟,在李先念副總理主持下,國務院於年底成立了一個生產組,由計委軍代表任組長,袁寶華任副組長。
由此,在國務院北門外當時的中國科學院樓上,二十幾個人組成的生產組在袁寶華的具體指揮下,開始了對全國經濟的調度。工業、交通、商業、外貿、軍工……二十幾個人幾乎是一個人管一個行當,偌大一個中國,當10億人都被擲入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時,這二十幾個人卻苦苦支撐著共和國的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