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在企業改革初期,國家經委與財政部的爭論很多。當時主要在哪些問題上引起了爭論?
袁寶華:1979年7月在成都召開全國工交會議,1980年4月在南京召開第二次全國工交會議。當時對於企業發獎金的問題,有不同的意見,在南京這個會議上定不下來,我與康世恩商量一下,就由康世恩同誌出麵給已經擔任國務院總理的趙紫陽打電話,趙紫陽同意我們國家經委的意見。南京會議以後,為落實南京會議決議,和財政部爭論了多次。南京這次會議是在五中全會以後,國務院領導班子調整以後召開的,有一種新氣象。在成都會議以後,繼續落實國務院關於企業改革的五個文件,也就是說,改革要進一步深化,企業改革要從試點進一步展開。
財政部門對此顧慮重重啊,因為過去企業的全部收入都是直接上繳國家財政的,企業需要錢再向國家申請。1979年3、4月份中央工作會議提出企業擴權十條之後,成都會議時,國務院又對企業改革(當時叫擴權讓利)發出了五個文件,企業改革就在這個基礎上展開的。所以,南京這一次會議已經和成都會議不一樣了,成都會議爭論得很厲害,財政部長親自到會,一方麵要給企業擴權,另一方麵實際上就是要管住它的權,不要旁落給企業。在南京會議上,財政部也派了一個副部長去參加。當時改革的重點在農村,不是在城市和企業,企業裏隻是初步的改革,就是擴權讓利。現在看起來,讓“利”讓得也有限,擴“權”擴得也有限,因為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就是政企不分。
企業有錢要發獎金,但是有錢沒有權,你有錢你也不能發。現在看起來這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可是這在當時是個大問題,因為衝破原有的格局了。過去想發一點獎金沒有錢,需要財政部給錢,現在你要發還沒有權,還需要勞動人事部決定。這個問題能夠突破,是很不容易的。
記者:承包製在80年代的企業改革中占有重要地位,能不能說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互相推進、互相借鑒?
袁寶華:還不能說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互相推進、互相借鑒,應該說農村改革帶了個好頭,農村改革所取得的成就,農村改革所帶來的成功,這才使我們下決心進行城市的改革。1984年10月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製改革的決定》,農村改革已經進行了差不多5年時間,才開始進行城市改革。在這之前,城市的改革也就是企業的擴權讓利,帶有試點性質。這期間,企業的領導體製還是“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製”,1984年才正式提出實行廠長負責製,雖然《企業法》還沒有出台,可是在這個《決定》中專門有一段寫這個問題,在企業的領導人中,第一位是廠長(經理),之後是總工程師、總經濟師、總會計師,然後是黨委書記。這是很大的一個變化,這都是基於農村改革的順利進展和取得的成就。
農業要經過春耕、夏耘、秋收才能見效,一年可以見效,但見不了大效,經過幾年大家才吃了定心丸。所以,城市裏的同誌就有了這樣的順口溜:“包”字進城,一“包”就靈。農村是一“包”就靈,城市裏邊是不是一“包”就靈,大家意見不一致。也正是這個時候,在城市企業改革試點的過程中,財政預算做得比較大,最後都是壓在企業的腦袋上。當時財政體製改革最重要的就是中央和地方分權,原來是地方吃中央的“大鍋飯”,財政體製改革就開始中央和地方“分灶吃飯”。可是財政部門每年做預算壓到地方都是很重的任務,每一年開會總要爭吵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各個地方還得把任務背回去。最早的是山東把任務背回去後,它采取財政部的這個辦法,把任務分給各個企業。企業隻要包了這個任務,超過的部分歸你。後來財政部好像不讚成這個辦法,說超過的部分還得四六分成,也得上繳財政多少,留企業多少,超過的部分企業還不能全留下來。這是計劃經濟思想指導下的做法。
這是很大的一個變化,就這樣一種辦法,給你的任務你包下來,多餘的部分你可以留下多少,就這樣一下子把企業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也就是說山東省采取這個辦法,很快把財政任務落實下去了,這就帶了個頭,好多省就聞風而動,采取山東省這個辦法。省裏邊采取這個辦法,那麼中央企業呢?最後,我們國家經委也采取這個辦法,中央企業也采取包幹的辦法。
記者:您所提到的這個辦法,就是80年代初的承包試點吧?
袁寶華:是的。我們首先抓首鋼,和北京市一起在首鋼搞包幹的試點。對於首鋼搞包幹的試點,有不同的反應。人民大學宋濤教授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說:你在首鋼搞包幹究竟行不行?合不合道理呀?我說:老宋,你去看一看。宋濤同誌很實際,他到那裏蹲了好幾天,回來後對我講:首鋼那個辦法不錯,我支持它。當時,國家經委專門提出來要推廣企業承包責任製,並向國務院彙報了,國務院表示讚成。
應該承認,承包責任製確實起了重要的曆史作用,在當時情況下,不采取承包責任製,財政任務落實不下去,不能夠把企業的積極性發揮出來。在上繳國家任務之後,企業能夠有一點錢是不容易的事。至於後來承包責任製發展中出了一些問題,主要是用承包代替了一切,特別是以“包”代管,這個影響不好。企業的領導人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完成承包任務,動員職工也是為了完成承包任務,把它的基本功、把企業管理放鬆了。放鬆了企業管理,這就是短期行為,當時吃到了甜頭,得到了好處,但給以後遺留下來不好解決的問題。
一開始我們是支持首鋼的,那時大家有些不同意見,我們到首鋼去開會。我專門講了唐朝理財家的意見,就是不要竭澤而漁。所以,從1982年開始承包責任製試點,有的還要早一些,一直到1984年以後還在實行。這時候財政方麵也在改革,提出了利改稅。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情,按道理來說利改稅是個進步,可是就當時來說我們反對利改稅。為什麼反對利改稅呢?因為它把稅率提得很高,使企業喘不過氣來,也就使企業完不成上繳國家稅的任務,或者勉強完成最後兩手空空。後來,搞第一步利改稅,第二步利改稅,最後利改稅完成。那時爭論的焦點就是稅率高低,這是個討價還價的問題。利改稅完成,最後代替了承包責任製。農村和城市改革問題,是農村帶了個頭,農村為企業改革開辟了一條路子,使企業改革也走了承包責任製的道路。
記者:在改革開放過程中,我國經濟發展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是經濟效益卻一直比較低,應該怎樣看待這種情況?
袁寶華:我們國家的經濟是高投入、低產出,高積累、低效益。1997年工業普查對於30萬個獨立核算工業企業調查的結果統計起來,投入資本的增值率隻有24%,而發達國家是50%~60%,有些發展中國家也是35%左右,有的還到了40%,我們就是24%,效益太低了。所以,還需要量力而行,力戒浮誇,力戒躁進,力戒急於求成,避免再走“兩高兩低”的老路子。還需要綜合平衡,要有個全局觀點進行綜合平衡。工業內部還是要有一個合理的比例關係,重複建設是遺患無窮,質量品種應該擺在第一位,專業化協作是社會化大生產的需要,商品經濟一定要運用價值規律和市場機製的作用,多種經濟成分、多種經營方式並存,這是客觀必然性。我很欣賞這句話:經濟是沒有奇跡的。經濟工作是個紮紮實實的工作,是個腳踏實地的工作,是一滴汗一滴汗換來的,沒有什麼捷徑可走,沒有什麼奇跡出現。
記者:粉碎“四人幫”後的幾年,是我國經濟建設走向轉折的關鍵時期。您在這幾年裏一直擔任我國綜合經濟部門的主要領導職務,壓力一定很大吧?
袁寶華:我們經委同誌當時的感受就是擔子壓得更重了。“文革”期間生產規模比較小,雖說客觀條件困難,可是生產規模小,建設規模也小,所以拆東牆補西牆,日子還能過得下去。打倒“四人幫”以後,一方麵國民經濟要進行調整,另一方麵已經上馬的項目還得繼續幹。特別是第五個五年計劃,國民經濟實際上在恢複的過程中,一方麵把力量花在恢複國民經濟上,另一方麵還得用很大的力量來支持新建項目,困難比較大,壓力也比較大。第六個五年計劃在調整期間,一方麵要壓縮一些項目,另一方麵要夯實這些基礎,難度也是相當大的,可是大家看到了希望,這就是在調整過程中國民經濟逐步走向正規,也就是經濟逐步走向穩步發展。
記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