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案 惡鬼打牆(3 / 3)

死者被發現的時候,上半身的大部分以及頭部都是在水麵之外的,胸部前襟也在水麵之外,不存在被汙水汙染的問題,所以我發現的這張照片,貌似說服了所有人。

但是我的發現不止這些,我接著說:“第四,我看了當時民警攜帶的執法監督儀拍攝下來的視頻畫麵。”

我一邊說,一邊操作電腦,把視頻圖像通過投影儀投射在大屏幕上。大屏幕上立即顯示出了現場當時的情況,一片嘈雜。幾名民警手忙腳亂地把傷者從水裏拖上了岸邊,然後觸摸了頸動脈。

這名民警突然抬頭說:“快救人,快打120,居然還有脈搏!”

隨著民警這句話落音,大家又開始手忙腳亂起來,電腦裏發出一片嘈雜的聲音。幾名民警把傷者抬上擔架的時候,攜帶攝像頭的人走近了傷者,於是視頻裏有一張近距離的傷者畫麵。

我點擊了暫停。

“這張畫麵,可以看出什麼?”我問。

大家都盯著大屏幕,不發一言。

我說:“大家請留意死者額部創口處的血跡。”

“麵部有不少血,額部也有。”大寶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

我攤了攤手,示意讓大寶接著說下去。大寶說:“死者的額部有明顯的流注狀血跡。這個血跡肯定是從額部創口往發際線裏流的。這樣看起來,已經都幹了。”

我接著說:“不錯,就是這些流注狀的血跡。死者如果是自己摔跤,那麼就是俯臥位,血跡應該往地麵流。如果是摔倒後又站了或者坐了起來,那麼肯定是往鼻梁流。如果是摔倒後又站了起來,再次仰麵倒地成被發現的姿勢,血肯定是往兩側流。”

“對啊!血往發際線裏流,難不成他摔倒後,還倒立了一段時間不成?”大寶說。

大家都表現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那秦科長你說,”趙局長說,“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血跡?”

我搖搖頭,說:“我還沒有想好,所以不能解釋很多問題。”

“我的問題也解釋不了。”林濤說,“為什麼現場隻有死者一個人的足跡?”

“是啊。”我說,“為什麼隻有一個人的足跡,為什麼損傷呈現出對衝傷的表現,為什麼有人殺人卻不殺死就拋棄,這我都不能解釋。”

“但我覺得有疑點。”我說,“隻要有這些疑點,我覺得我們公安機關就有權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

“可是他那個兒子五大三粗不講道理,就是堅決反對我們屍檢啊。”偵查員露出一臉畏難的表情。

“別說了。”趙局長一臉凝重,“我決定了,明早對謝勤工的屍體進行解剖檢驗,通知謝豪到場,如果他拒絕到場,在筆錄裏注明。”

4

我在戴上手套、裝上手術刀片的那一刻,心裏無比神聖,卻又壓力很大。趙局長這次拍板是對我的充分信任。我雖然有一些疑似命案的依據,但是林濤他們也有不是命案的依據。一旦不是命案,而我們又解剖了屍體,難保那個不講理的兒子不會來公安局鬧事,我就等於給趙局長添了麻煩。

公安機關警力嚴重不足,不能再為這些事情分神了。

屍體經過冷凍後,原來潛在的一些損傷果真暴露了出來。死者雙側前臂有指甲印的地方,開始有些發青,這說明皮下有出血,也就說明了死者生前雙前臂遭受過約束。

這一發現給了我極大的鼓舞。

經過解剖死者的雙前臂,果真發現了明確的皮下出血。

“死者有約束傷。”我說,“胸腹腔解剖沒有發現明顯異常。因為死者是第二天早上被發現還沒有死亡,這之前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所以無法從胃內容物中推斷死亡時間,隻能確認胃內容物和他的晚飯成分一致。”

“開顱嗎?”大寶在一旁準備好了開顱鋸。

我點點頭,用手術刀劃開了死者的頭皮。頭皮一劃開,就有很多暗紅色的血液從頭皮下湧了出來,我連忙拿了個盆來接。

“頭皮下怎麼會有出血?”大寶問。

我搖搖頭,說:“這不是頭皮下出血,是帽狀腱膜下出血。頭皮結構致密,即便出血也會因為組織壓迫而迅速停止,所以頭皮下出血一般都很局限,但帽狀腱膜結構疏鬆,一旦出血,就無法控製,會形成大範圍的帽狀腱膜下出血。”

人的頭皮下方還有個帽狀腱膜,帽狀腱膜下都是一些疏鬆的組織。正是因為這個結構的存在,我們的頭皮才可以和顱骨有滑動,而不是緊貼在顱骨上的。但是這個結構裏的出血,因為少了組織自身的壓迫作用,出血量會比較大。

在傷情鑒定中,我們發現,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多是撕扯頭發而形成的,直接暴力作用不能形成,這樣的損傷構成輕傷。

一方麵因為死者的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多在頂部,頂部在CT片的骨窗中沒有顯現,另一方麵因為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死者的顱內出血和顱骨骨折上,所以帽狀腱膜下出血我們並沒有通過讀片而發現,在解剖的時候才會手忙腳亂。

“怎麼會有帽狀腱膜下出血?”大寶問道。

我沒有回答,從帽狀腱膜下把頭皮和顱骨分開,直到翻動頭皮達到額部創口的位置。額部的顱骨骨折呈放射狀。

我用放大鏡觀察了顱骨的骨折情況,說:“我現在更加確定這是一起命案了。”

林濤連忙湊過頭來看:“為什麼?”

我說:“你看,死者額部的骨折線錯綜複雜,是多次形成的。雖然一次也可以形成放射狀的骨折線,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他額部的放射狀骨折其實是有好幾個中心點的,而且從這些中心點放射出去的骨折線有互相截斷的現象。”

在觀察顱骨骨折的時候,法醫會注重觀察一個現象,叫作“骨折線截斷現象”。也就是說,骨折線互相之間有截斷,說明這兩條互相截斷的骨折線不是一次形成的。

因為顱骨骨折主要是局部變形,導致骨折線延伸,但假如骨折線在延伸的時候遇到了另一條骨折線,那麼它就不會再繼續延伸,而是被那條已經存在的骨折線截斷。

“骨折線截斷現象存在,”大寶說,“說明死者額部多次受力,而不是一次,那麼這個案子是意外的可能性就小了。總不能反複摔跌在同一個地方吧。”

“不是意外也可能是自殺啊。”林濤說,“比如他反複撞擊一個地方。”

我搖搖頭說:“損傷要結合起來看。別忘記了,死者還有帽狀腱膜下血腫,這種損傷一般都是被人撕扯頭發而形成的,撞擊不能形成。”

“老秦的意思是說,”大寶補充道,“兩個損傷結合起來看,死者應該是被人拽著頭發,撞擊在地麵上的。這樣的動作也是頭顱的減速運動,會有對衝傷。”

林濤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說:“那為什麼凶手不把死者殺了算了,活著拋棄不合常理啊?還有,現場為什麼隻有一種鞋印?”

對於林濤連珠炮似的詢問,我擺了擺手,說:“別急,我昨晚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基本想通了。既然我的想法已經得到了屍體解剖的證實,那麼,我會在稍晚些時候和大家說道說道的。”

“又賣關子!”林濤噘了噘嘴。

我微微一笑說:“少安毋躁,現在是廣告時間。”

我站在專案組會議室當中的主席台後,用激光筆指著大屏幕上的屍檢照片,大寶在一旁配合我播放著幻燈片。

“損傷情況我已經彙報完了。”我說,“現在死者是怎麼死的,大家心裏都應該有數了。對,他是被人先抓住雙手按倒,然後撕扯頭發撞擊地麵導致重傷的。”

我頓了頓,說:“因為重傷後被人拋棄到荒郊野外,所以未能及時救治而死亡。”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林濤說。

我對他笑了笑,說:“好,那麼我們就開始回答之前提出的問題。凶手導致死者重傷後,因為顱腦損傷而喪失活動能力的謝勤工從外表上看上去,很像是死亡了,這可能讓凶手以為死者死亡了。這也反映出凶手當時很慌亂。”

“這不是主要問題。”林濤的性子一直很急躁,“現在支持本案是自殺的隻剩下唯一的依據了,就是現場痕跡狀況。為什麼現場隻有死者的鞋印,沒有凶手的?”

我說:“你確定那是死者的嗎?”

“當然!”林濤說,“現場隻有一雙鞋印,如果不是死者的,死者怎麼走到那裏去的?飄過去的,還是鬼拉過去?”

“不能是抬過去或背過去的?”我說。

林濤頓時傻了眼,自言自語道:“哦,對呀。”

我接著說:“我分析認為,凶手以為死者死亡後,像扛麻袋一樣用肩膀扛起了死者,準備運到偏僻的地方去。”

說完,我做了個扛大寶的動作,雖然我肯定扛不動他。

“死者的腹部在凶手肩上。”我說,“因為昏迷,所以他的頭部和腳部都是下垂狀態,這樣,死者的額部血跡就往發際線裏流了。因為作案現場在室內,不在池塘邊,所以死者的衣服前襟也沒有沾到泥巴。而且這個是最能解釋兩名報案人的所見的。因為死者被扛在肩上,死者臀部的高度和凶手頭部的高度一致,所以在月光下,確實看見的是一個沒有頭頸的黑影。”

“你怎麼知道在室內?”偵查員問。

“既然現場隻有凶手一雙鞋子,說明死者沒有穿鞋,這個天氣,如果在室內不穿鞋很正常,但這樣一個小老板,出門不穿鞋就不能解釋了。”我說。

“你說的扛死者的姿勢,死者的血跡不會滴到地上嗎?”林濤說。

“額頭創口出血量不大,滴下來的血,落在泥巴地裏,你能發現得了嗎?”我說。

“那為什麼會像鬼打牆一樣繞圈?”偵查員接著問,“難不成是真的鬼打牆了?”

“我覺得不像。”我說,“如果真是鬼打牆,凶手就沒心思繼續扛著死者了,早扔了。我猜是凶手一直在尋找一個保險的拋屍地點,猶豫不決,但因為兩名高中生的聲音驚了他,他隻有把屍體扔在之前看到的池塘裏。準確說是放,不是扔。因為沒有發現死者背部損傷,死者在池塘邊落地的力很小。因為放下死者的動作很輕,就需要用力,凶手的鞋子陷進了泥裏。”

“可是我們在現場沒有看到赤足印啊。”林濤說。

“如果凶手穿了襪子,就不會形成赤足印,而是形成不太清楚的襪印。我們知道,從公路邊到水塘邊的蘆葦蕩中央,是有一條小路的。我認為凶手就是從這條小路穿著襪子逃離的。而逃離後不久,民警接踵而至,民警的鞋印覆蓋了襪印,所以你們沒有發現。”

“這個推測完全有可能。”林濤一臉崇拜的目光,“本來地方大、襪印淺,我們都是尋找一些有特征性的痕跡,比如腳趾、鞋底花紋,如果是襪印,確實不可能被發現。”

“那麼,我這樣解釋,大家是不是所有的疑點都消失了?”我問。

大家都紛紛點頭。

趙局長說:“那,你能不能刻畫一下犯罪分子呢?”

我說:“當然。我猜,就是他的幹兒子謝豪。”

“哦?有依據嗎?”

“第一,凶手作案後慌亂,急於拋屍,尤其是死者是在室內被害的,都反映凶手可能和死者熟識。第二,凶手並沒有隨意拋棄死者,而是把死者放到岸邊,甚至沒有更簡便安全地扔進水裏,這說明凶手和死者是有感情的。”我說,“第三,謝豪案發後有些反常,訴說的經過和我們判斷的不符,而且他急於火化屍體,還拒絕屍體解剖。第四,死者沒有近親屬了,調查也沒有發現有明顯的矛盾點。社會關係這麼簡單的人,嫌疑人也不會遠。”

趙局長點頭讚許,接著說:“那作案地點是不是就是在謝豪家裏?”

我說:“非常有可能!我覺得下一步工作有兩點,一是我們要去秘密搜查謝豪家。二是讓謝豪的朋友辨認現場提取的鞋子,是不是謝豪常穿的鞋子。”

偵查員們在磚窯按住虎背熊腰的謝豪的同時,我們利用林濤超群的技術開鎖功夫,進入了謝豪家裏。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別院,聽說謝豪喜歡清靜,所以謝勤工花了不少錢在這個郊區給他買了這個房子。

小別院的正中是房屋的客廳,實木家具,花崗岩的地板,裝修得很別致。

“從哪裏下手?”大寶問。

我說:“幹淨的房間,應該很容易發現痕跡吧。你看這裏。”

花崗岩磚的接縫處,都呈現出填縫粉的白色,但是在客廳中央,發現了幾處暗黑色的痕跡。

“來,大寶,我賭一頓牛肉麵,這是人血。”我說。

“賭就賭,我說不是。”大寶說。

四甲基聯苯胺,血跡預實驗,陽性。

“好了,晚飯錢又省了。”我一臉興奮。當然,興奮的原因自然不是牛肉麵。

大寶也是一臉興奮:“沒問題,給你加十塊錢牛肉。”

謝豪的家裏發現了死者的血跡以及有打掃地板的痕跡。經磚窯工人辨認,現場發現的鞋是謝豪的鞋子,而不是謝勤工的鞋子。

有了這兩個鐵的證據,謝豪無法抵賴。

“我是愛我的父親的,我知道他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而且他給了我優越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的性格。他太吝嗇了,而且瞻前顧後。這是磚廠不能擴大規模的主要原因。我和他提了很多次,貸一些款,以我們現在的銷售渠道,再多的貨也銷得出去。可是他一直都在拒絕,拒絕,拒絕。磚廠的法人是他,我也沒有辦法。我隻是想做一些事情,想把生意做大,僅此而已。”

“這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嗎?”

“前天晚上,他來我家吃飯,我告訴他,你有病,吃藥要花錢,想根治就需要更多的錢,靠我們現在的生產實力,勉強溫飽而已,我們必須擴大生產。但是不知道是怎麼了,可能是因為他晚上忘了吃藥,他上來就打我。我也是自衛。”

“據法醫推斷,和你說的一推他,他撞了桌角死亡不符。我覺得你現在的心裏充滿了負疚,你還是不要避重就輕了。”

謝豪低頭想了許久,七尺男兒落下了眼淚,他說:“好吧,不過他確實是上來打我,但他沒我壯,我一下就抓住了他的雙手,把他按倒了。然後他就罵我沒娘養什麼的,我一時生氣,拉著他的頭發撞地。我真的沒有想到,沒撞幾下他就死了。真的沒想到。”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我探了他的鼻息,沒呼吸了。”

“哦,原來如此,電視上那種探鼻息是騙人的,呼吸微弱的話,手指根本無法感覺到空氣流動。又是個被電視劇坑了的孩子啊。”大寶感歎道。

審訊室裏的謝豪接著說:“我當時就慌了,不知道怎麼辦,隻有把他扔在蘆葦蕩裏才是最放心的。”

我在審訊室外拉起還在旁聽的大寶和林濤:“走吧,後麵的過程,我們都推斷到了。”

“這麼自信?”林濤說。

“必須的必!”我高興地說。

“不早了,我看還是晚安的安吧。”林濤說。

我和林濤的說笑,大寶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愣愣地站在單麵玻璃邊,說:“我真的特想知道這孩子現在心裏想些什麼。骨肉親情有時候真的抵不上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