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墳場縛術(1 / 3)

第五案 墳場縛術

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劇,是成人害怕光明。

——柏拉圖

1

“我家小狗超級乖的,從來不在外麵亂吃東西的,也不會亂跑,每次我一聲喊,它馬上就能跑到我身邊。”眼前的這個婦女怨尤地看了一眼腳邊趴著的寵物。

這樣的眼神我見過,當初我沒能考上一本,我媽媽看我的眼神就是這樣。

“這不是……小……狗了吧?”大寶強調了一下“小”字。

這條鬆獅突然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蓬鬆的毛,伸出它沾滿了口水的紫色舌頭,呼呼地喘氣,嚇得林濤往後躲了躲。

“你怕狗啊?”我問身後的林濤。

林濤說:“你才怕狗呢,我是怕它那口水滴到我皮鞋上,新買的。”

“老貴了。”我學著林濤的習慣,和林濤異口同聲道。

“是不小,你這鬆獅比其他的要肥不少。”偵查員說。

“誰說的,”婦女蹲下來,撫了撫狗的毛,說,“它一直很健碩好吧,一點兒都不胖,隻是毛蓬鬆了點兒。”

十分鍾前,我們接到龍番市局的電話,說是有條狗發現了一根骨頭,有群眾覺得不像是動物的骨頭,就報警了。

十一根手指的案件一直在牽動著龍番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廳每一名刑警的心,尋找第十一根手指主人屍體的工作也一直在開展,所以隻要一聽到有人骨什麼的,法醫都會第一時間到達現場。胡科長在接到110指令後,帶著韓法醫來到了位於龍番市西北的一個郊區住宅區。今天早晨,一個男子報警說,他的鄰居養了條狗,這狗不知道從哪裏叼來了一根骨頭。他以前是殺豬的,所以他覺得這根大骨頭不是豬的骨頭,於是報了警。

眼前的鬆獅目露凶光,到嘴的美食被人奪了,心存不忿。

“根據這骨頭的形態,我們可以果斷判斷,這是人的肱骨。”胡科長說,“肱骨頭、大小結節、肱骨滑車、冠突窩、三角肌粗隆。這完全符合一根肱骨的所有解剖特征。”

“這個說不準就真是十一根手指的主人呢。”大寶興奮地說,“那個……骨頭是在哪兒發現的呢?”

人群安靜下來。

“您這是問誰呢?”我對大寶的問題很詫異。

“哦,對,”大寶眨巴了下眼睛,“這是狗叼來的。”

“你這狗一般都去哪兒轉悠呢?”偵查員強忍著笑,問婦女。

婦女說:“就在附近,從來不跑遠的。”

“我覺得吧,”我說,“方將的屍體是在一個鬧市區小區內被發現的,我們分析凶手的目的就是讓我們盡早發現。那麼,如果本案是和方將被殺案一樣的話,屍塊也應該就在這個住宅區呢。”

“不可能。”胡科長說,“我們當時分析手指的主人被殺是在方將之前,那麼,這至少都一個半月過去了,這種熱天,屍塊肯定臭到不能聞。如果在住宅區內,早就會被發現了。”

“那這兩起案件應該不是一串。”我有些沮喪。

“別放棄,先找到這具屍體再說,說不定有轉機呢?”胡科長是我的老師,他拍拍我肩膀,鼓勵道,“三十餘名民警已經開始搜索工作了,主要範圍是住宅區周邊的廢棄工廠和農田,我們也加入吧。”

烈日炎炎下,三十餘名民警揮汗如雨地搜查著。警犬對腐臭仿佛不太敏感,在烈日下也有些精神不振。搜索工作進行到了傍晚,對講機裏才傳出興奮的聲音。

“發現屍體,住宅區西北方向,沿小路走約兩公裏,就在路邊。”對講機“刺刺啦啦”地響著,“三組、五組已經在現場,正在布置保護工作,請法醫支援。”

石子小路很窄,勉強能通過一輛勘查車,大家都坐在車上沒說話。我想,如果是第十一根手指的主人就好了,多條線索,就多一些破案的可能。至少,也能解了我一個月以來的心結。

現場在石子路邊的草叢裏,偵查員們已經在現場周圍拉起了警戒帶,我們剛到,幾十名村民就尾隨而來,打算圍觀。

“這條小路是通向一個墳場的。”派出所所長說,“這有一小片墳場,有些年頭了,市裏曾經想組織移墳,結果一個村民去市政府差點兒自焚了,所以計劃流產。這一片墳場也就保留了下來。現場是在路邊,沿這條路再往西北走幾十米是個岔路口。岔路一條通往墳場,另一條通往一個小磚窯。不過那個磚窯倒閉十幾年了。也就是說,這一片地帶,除了清明、冬至祭奠一下祖宗以外,是沒人來的。”

我們迫不及待地鑽進警戒帶,一個民警指著草叢中說:“都快爛沒了,還是迪圖發現的。”

迪圖是一隻警犬,正坐在民警身邊,耀武揚威地伸著舌頭。

路邊的雜草有半人高,如果不是仔細搜尋,還真不會注意到草叢裏有一堆爛肉。可能是連蒼蠅都覺得這堆肉沒有了利用價值,並沒有想象中的蠅蛆滿地。但在這堆已經就快腐蝕殆盡的屍骨旁邊,有很多蛆殼,還有很多死蒼蠅。

“看來前麵十幾天中,這裏是蒼蠅和它們的孩子們歡聚的地方,可惜它們選錯了地方,屍體有毒啊。”我說完看看林濤,“怎麼樣,現在我說話也文雅了吧?”

“看來這至少放了一個多月了,就快完全白骨化了。”林濤說。

溫濕度高的環境下,在空氣中暴露的屍體,隻需要一個多月就可以完全白骨化。

“是碎屍!”我用樹枝撥動白骨,發現幾根長骨的中段都被砍斷,砍痕錯綜交叉,有十幾條。加之這麼多死蒼蠅,說明屍體可能含毒。這是和有著第十一根手指的“六三專案”極其相似的地方。

屍體沒有完全白骨化,還有著一些軟組織相連。我讓駕駛員打開勘查車頂部的探照燈,把這裏當成臨時解剖室,開始了初步的屍骨檢驗。有四五個法醫同時工作,屍骨檢驗工作進展十分順利,發現也越來越多。

“死者骨盆和股骨相連,但是股骨中段被砍斷。腰部骶椎被砍斷。”大寶說,“這和‘六三專案’的屍體分屍部位完全一致。”

“等等,等等,”韓法醫叫道,“股骨是被一條繩索纏繞打結的,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和‘六三專案’中屍體的骨盆、大腿被割槽捆綁一模一樣。”

“死者的頭部和軀幹沒有被分離,頭及軀幹處於俯臥位,所以頸部軟組織靠地麵,沒被蒼蠅和蛆們吃掉。”胡科長說,“我正在找頸部的血管,看有沒有什麼發現。”

“這附近沒有發現死者的衣物。”林濤簡單轉了一圈,說。

“死者的內髒組織應該都在。”後來趕來支援的王法醫說,“距離屍骨一米半距離,有一堆雜草倒伏區域。這裏有一些腐敗得相當嚴重的物質,目前看是內髒,附近也有很多死蒼蠅。”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負責記錄的實習生有些混亂。

我趕緊戴上橡膠手套,幫助王法醫把那堆粘滿了蛆殼的爛肉一點點翻出來看。每翻一次,我們的周圍就彌漫出一股惡臭。

“心肝脾肺腎腸,都在,”王法醫說,“上麵應該還有氣管和舌頭。”

“而且器官之間沒有被割斷的痕跡。”我說,“和‘六三專案’一樣,死者的整套器官,是被凶手用法醫常用的掏舌頭法,整體取下的!”

“串案依據充分。”胡科長挑了挑眉毛,“這兩起案件應該是一個人作的案。”

“四肢長骨和主要軀幹骨骼沒有缺少的跡象。”大寶檢驗完最大的一個屍塊——骨盆和部分大腿後,又開始清理現場的白骨。他說完,頓了頓,說:“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不!右手少了三節指骨!”

人的一隻手掌有二十七塊骨頭,其中八塊是腕骨、十四塊是指骨、五塊是掌骨。為什麼指骨是十四塊呢?人的大拇指是由兩節骨頭組成的,其餘四指都是由三節指骨組成的。大寶發現少了三節指骨,那麼就說明這個人的右手,少了一根指頭。

“哈哈,我們在DNA檢驗之前,就可以確定,這具屍體就是‘六三專案’中第十一根手指的主人了!”韓法醫高興地說。

熱血一下衝進我的腦袋裏,我突然覺得,我離這個殘忍變態地殺人、剖腹、分屍,還向警方挑戰的凶手已經不遠了。

“不對,”大寶說,“為什麼方將的屍體被放在鬧市區的垃圾堆裏,而這具屍體放得這麼偏遠呢?”

“其實本質上還是一致的。”我咬著牙說,“那具屍體是在鬧市區的垃圾堆裏,放那麼明顯可能是為了被人發現。這具屍體其實就是在路邊,可能凶手並不知道這條路一般沒有人走動。說明了一點,凶手應該對這一片並不是非常熟悉。”

說完,我注意到胡科長正蹲在屍骨頭顱的部位,沒有說話。

“胡科長發現什麼了嗎?”我問。

“之前創口處有輕微生活反應,我還懷疑凶手是活體解剖了被害人。”胡科長說,“雖然檢出毒鼠強成分,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在死者瀕死期被剖腹。”

“我一直都覺得不可能是活體解剖。”我說,“我覺得是因為死亡後細胞超生反應而產生的生活反應。大寶開始認為方將是被活體解剖,依據不足。”

“依據不足?屍斑淺淡,內髒皺縮,死者失血死亡,問題不大吧?”大寶脫下手套,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你居然把屍體照片拷貝到手機裏!”我叫道,“你也太重口味了吧!”

“不是!”大寶臉漲得通紅,“好多事情想不通,經常看看,說不準能想得到破案的線索。”

看來這個案子也在狠狠地牽動著大寶的神經。

“問題就在這裏。”胡科長說,“方將的屍體身首異處,沒有多少價值,而這具屍體的頭沒被分下來,所以我仔細看了他頸部。他頸部有個大創口,頸動脈完全離斷,血管內壁生活反應很明顯。說明,死者是被人割頸,導致大出血死亡的。”

“下藥,割頸,剖腹,分屍。”韓法醫說,“應該是這個過程。至少割頸的時候,死者還沒有死亡。剛剛達到致死量的毒鼠強中毒,死亡還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我覺得方將可能也是這樣死的,隻不過後來頭部被割了下來,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判斷他的頸部有沒有創口。”

此時天已全黑,勘查車探照燈照射下的大家都點頭同意。我站起身來,伸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快僵硬的腰肢,發現圍觀群眾不減反增。

“天都黑了,你說大夥兒都在看什麼呢?”我說。

“這草叢裏,啥也看不到。”林濤說。

“現在就是找屍源了。”胡科長打開死者的恥骨聯合,說,“高壓鍋都省了。”

“也是三十來歲,男性。”我看了眼死者的恥骨聯合麵,大概估計了下死者的年齡,說,“可惜體態啥的沒法分析了,身高我們回頭再算一下。”

“沒問題,這樣的屍骨,找屍源不難。”韓法醫說。

話還沒有落音,警戒線以外圍觀的人群突然開始騷動起來。有些人開始往住宅區裏跑,還有些人吵吵嚷嚷地翹首探望。

“怎麼了這是?”我問。

大家都是一臉疑問。

“鬧鬼啦!有鬼啊!”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人群像是炸了鍋,“嗡”的一聲開始分散。

駕駛勘查車的駕駛員以前是駕駛維穩指揮車的,很有經驗,馬上調動勘查車上的探照燈,照射回村莊的小路,防止那些正在奔跑的村民發生踩踏事故。

“怎麼回事啊,這是?”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他們……他們好像說是有……鬼。”林濤往我身邊靠了靠。沒有了探照燈的照射,我們所在的草叢,猛然變得漆黑,月光下影影綽綽。

“啥鬼?”我笑著說,“女鬼嗎?漂亮不?走,去看看。”

本來準備開始收集屍骨,送殯儀館保存了,少了探照燈的照射,工作沒法開展。我們隻有跨出警戒線,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村民已經基本都散完了,隻剩下一個民警攙扶著一個村民快步走了過來。

“咋啦這是?”我問。

“嚇……嚇死我了。”村民說,“墳場出來個女鬼!”

2

在十幾個民警的包圍下,村民膽子壯了不少,嚇軟了的腿也有勁兒了。他說:“剛才在這兒看你們幹活,閑來無事,就四處溜達一下,本來是要去那個墳場裏撒泡尿的,結果我看到個女鬼。”

“女鬼是啥樣的?在哪裏?”我笑著問道。

“就在岔路口那裏,往裏走幾步就能看得見,靠在墓碑上的,蹺著個腿,長頭發,風一吹還飄啊飄的,嚇死我了。”

看村民的表情,這不是個惡作劇。

“走吧,去看看。”我說。

村民哆嗦著,帶著我們幾個拎著勘查燈的警察,到了岔路口。他指著草叢說:“從這裏進去走幾步,就能看見了。另外,你們能留個人陪我嗎?”

幾條勘查燈的光束照著草叢,裏麵雜亂地排列著不少墳墓。沒走多遠,我們就看見了傳說中的“女鬼”。

遠處有一座比較大的墳墓,墓碑是那種飛簷大理石形狀的,看起來埋著的是個大戶人家。一個人影靠在墓碑上,紋絲不動。人影像是坐著的,上身和墓碑緊靠,頭垂著,雙腿卻高高蹺起,像是一個正在做鍛煉的人。

一個普通人,想保持這樣的姿勢幾分鍾都很困難,而“女鬼”絲毫沒有動過。

一名膽大的刑警用勘查燈照射過去,這個側麵的人影更加清晰,沒錯,那確實是一個人。雙手垂下,雙足蹺起,像是一個正在做體操的僵屍。“女鬼”的皮膚在燈光的照射下,慘白慘白的。

“嘿,幹什麼的!”刑警喊道。

人影沒有動。

一陣妖風吹過,人影的頭發飄動了一下。

“哎呀媽呀,這頭發太嚇人了!”林濤顫抖著說。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恐怖故事。說是一個人半夜走在田間小道,突然發現前方一個白衣女子,婀娜多姿,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在晚風中飛揚。他吹了聲口哨,美女猛然回過頭,他看到的居然還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

這個傳說困擾了我好多年,以至於對長發女子都有些抵觸。想到這裏,我打了個冷戰。

任憑燈光照射,“女鬼”依舊蹺著雙腳靠著墓碑,一動不動。長長的頭發隨風飄擺,但無論怎麼飄擺,都讓十幾米外的我們看不到麵孔。

“誰和我過去看看?”被人稱為“秦大膽兒”,我不能丟了這個名號的麵子。

幾個刑警和我一起戴上鞋套,向“女鬼”走去。

走近一看,這是一具全身赤裸的女性屍體。

屍體靠在墓碑上,垂著頭,一頭長發遮住了麵孔。

我曾經被“詐屍”嚇著過,所以謹慎地用樹枝捅了捅屍體,屍體沒動。膽子大了一些,我用樹枝挑開頭發,看了看屍體麵部。

“原本以為她會突然抬起頭,然後發現麵部沒有器官呢。”我笑了笑,解釋了一下剛才的舉動,“女孩子年紀不大。”

在我看來,隻要能看得見一張人臉,就沒有什麼好恐怖的了。

民警挪了挪步子,身旁的矮樹上突然“嘩”的一聲掉下來個什麼東西,落在民警身上,嚇得民警直跳腳,使勁兒拍打著自己的肩膀。

“別緊張,別緊張,”我笑著說,“是繩子。”

屍體之所以保持這樣的體位,是因為有繩子捆綁。屍體的上身乳房以上,有個繩索繞過,把屍體的軀幹緊緊捆綁在墓碑上,乳房被勒得變了形。雙手背在身後,也是被一根繩子捆著。兩隻腳踝上分別捆著根繩索,繩子的另一端分別拴在墓碑對麵的矮樹的兩根樹枝上,兩條腿伸得筆直,向上方蹺起、張開。

剛才民警移動了一下,碰到了樹枝,樹枝上的繩子脫落了下來。

失去了吊在樹枝上的繩索的捆綁,屍體的雙腳還是那樣蹺起、張開。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民警說,“沒有繩子的力量了,怎麼還能這樣蹺著腿?媽呀,死人也會用勁兒?”

“你沒聽說過有一種現象叫作屍僵嗎?”我白了民警一眼,彎了彎死者的膝關節,強直狀態13,沒有能夠彎動。

見我們幾個人沒有被“女鬼”襲擊,遠處的大夥兒都聚集了過來。

林濤走近一看,隻是一具屍體,不再害怕,揚起手說:“都別過來了!我要找足跡!找足跡!”

我們對現場實施了緊急保護措施,並避開繩結剪斷繩子,把屍體裝進了屍袋。繩結有的時候可以提示一個人打結的習慣,所以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證據和線索。屍體被裝進屍袋的時候還保持著蹺腿的姿勢,在屍袋的包裹下顯得有些詭異。

現場有幾個雜亂的足跡,林濤挨個兒進行了拍照固定:“這幾枚鞋印都很新鮮,這裏又是個很少有人來的現場,所以很有價值。等回局裏的時候,記得把你們的鞋印都送給我,我要做個排除。”

“這個現場必須封存。”我說,“切斷所有能進入這一片現場的通道,等明天天亮了以後,我們再過來外圍搜索,畢竟女子的衣物什麼的還沒有找到。勘查車的探照燈估計撐不了那麼久。”

幾個年輕的派出所民警聽我們一說,馬上開始了“剪刀石頭布”,看來這是他們的慣例,用運氣來決定苦活兒誰來幹。一個人在墳場看護現場一整夜,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兒。

“沒有關係,”胡科長說,“我馬上調人來,用勘查燈搜索,晚上不知道下不下雨,若下了雨,就完蛋了。所以,連夜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