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窺浴之眼(2 / 3)

“可是他出於哪一種目的呢?”我說,“這是在暴露他自己啊。”

“你們還別說,”一直在沉默地刷門的林濤,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說,“大寶說的還真有可能。”

“哦?”我有些許興奮,站起身來,向林濤走去。猛地起身,我突然有些暈厥,在勘查踏板上扭曲了兩下,努力維持著平衡。

“是這樣的,”林濤見我的姿勢有些滑稽,笑著說,“這個門外麵是暗鎖,裏麵有一個把手、一個插銷,可惜都上鏽了。因為載體差,所以很難留下指紋。”

“不對,”我沿著踏板走到林濤身邊,說,“凶手如果從外麵把門虛掩上,應該接觸的是門的側麵,因為外麵沒有把手。”

“所以我就重點刷了刷門的側麵,”林濤點頭說,“可是這個破門,條件也很差,有一些可疑的紋線都沒有比對價值,但我倒是在插銷上發現了一個殘缺的指紋。”

我眯著眼睛看插銷。

林濤對身後的技術員說:“劉傑的指紋樣本采集了嗎?”

技術員點點頭,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張指紋卡。偵辦命案的時候,遇見人就先采集指紋,這種意識已經在技術員們的腦海裏根深蒂固了。

林濤把剛才拍攝指紋的相機打開,放大了指紋,和指紋卡進行比對。

“指紋就是好,”我羨慕地說,“不像DNA,做個比對要好幾個小時。指紋比對,分分鍾的事情。”

“是他。”林濤沒有答我的話,但是他冒出的這句話讓在場所有的民警雀躍。

“狗日的,”主辦偵查員說,“我就看他不像個好東西,還忽悠我們。他還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說他動都沒動浴室門。沒動浴室門怎麼會在門上留下他的指紋?”

“證據確鑿,”我說,“門上有他的指紋,他可能動過屍體,可是他都不承認,你們先去審訊吧。注意一點,就是要搞清楚他為什麼殺人,今天早上為什麼又要動屍體。”

主辦偵查員點點頭,信心滿滿地離開。

“有的時候,命案的偵破就是一枚指紋的事情。另外,我覺得,我們倆是不是要陪大寶一起去參加一下他奶奶的葬禮?”我問林濤。

林濤點頭。

“不用了吧?”大寶說,“屍體還要檢驗的,不管案子破沒破,命案的屍體都要檢驗的。”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笑著說,“屍體現在要運回殯儀館陰幹。全身都是水就開始檢驗,弄不好就會遺失掉屍體上的痕跡。”

“是啊是啊,”林濤說,“屍體還是要在妥善時機檢驗比較好,這個案子,我還是覺得證據有些不紮實。”

“沒事兒,你的任務圓滿完成,剩下的,就是我們法醫的事情了。”我自信地拍了拍林濤的肩膀。

“嘿!嘿!”林濤閃躲開,“別戴著手套就拍啊,我這襯衫老貴了。”

我和大寶小心翼翼地幫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兩具濕漉漉的屍體裝進裹屍袋運走,我們三人也乘車趕往殯儀館,去參加大寶奶奶的葬禮。

北方地區的風俗真是不少,作為長孫的大寶因為遲到,被他的父母狠狠地批了一頓後,滿臉委屈地在腰間纏上了白色的麻布。儀式在大寶趕到後正式開始,經曆了放鞭炮、哭喪、叩拜、上祭後,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隨後,主持人又拋甩了上祭的水果,大家一擁而上搶奪著,搶到的人趕緊把水果往嘴裏塞。

“傳說高壽老人的祭品吃了可以延年益壽。”大寶悄悄對我說。

我搖了搖頭:“那不對,給老人在天之靈的供品,怎麼可以拿回來自己吃?”

“你不懂,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大寶說,“一會兒還要用柳枝清掃骨灰盒,然後就可以安葬了。”

於是,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葬禮結束後,我們乘車返回專案組等待審訊的結果。

“你們受累了。”大寶臉上有一絲內疚,“我們青鄉這個地方,位於四省交界處,受不同文化氛圍的熏陶,有各式各樣的風俗習慣。本來吧,每個村子的風俗習慣都不同,但時間一長,為了不得罪神靈,我們這兒的人把所有的風俗習慣都吸納了,來了個綜合版。”

“別亂說,小心得罪神靈。”林濤一本正經。

“其實我對這個風俗習慣倒是蠻感興趣的,”我說,“你說說都有哪些匪夷所思的。”

“那就多了去了。匪夷所思的,嗯,比方說哈,我們青鄉北邊一個縣,如果小孩夭折,得把孩子的屍體放在一個岔路口放三天;南邊的縣則不能讓死人見陽光,所以死亡後會用白布把屍體的頭包裹起來。再比如說,有些地方人死了後,要往嘴裏放個硬幣;哦,還有的地方得用泥巴把死人的臉抹上。咱們這邊,人死了後應該穿幾層壽衣,壽衣是什麼布料都很有講究呢。”

“這都是些什麼風俗習慣啊,簡直就是封建迷信跳大神啊。”我說。

“別亂說,別亂說。”林濤慌忙說道。

說話間,車開進了青鄉市公安局大門。

我們一推門走進專案組,就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所有的領導、民警都眉頭緊皺,抽煙的、喝茶的、看材料的、發呆的,都一聲不吭。但陳支隊長說出了和氣氛相左的話,他說:“劉傑交代了。”

“耶!”我和大寶擊了下掌。

“他交代了猥褻屍體的行為,”陳支隊長說,“但是否認殺了人。”

“測謊結果,也是排除了他殺人的可能性。”刑科所張所長說。

“可是他解釋不了進入現場、翻動屍體的行為吧?”轉折太快,我有些眩暈。

“解釋得了。”陳支隊長說,“今天早晨,他上班後,聽見浴室水聲,就到了浴室準備偷窺,但發現門是虛掩的。他進入浴室後被嚇了一跳,但是很快恐懼就被色心取代了,於是他首先是去把浴室門從裏麵插上,怕被早來的職工發現,這時候他留下了在插銷上的指紋。然後他去猥褻了屍體。因為怕我們在屍體上發現他的指紋,他臨走前把屍體的正麵翻到了水裏。”

“那麼重的腐敗味兒,虧他還有那心思。”大寶做惡心狀。

“你得理解一個老光棍。”一個偵查員想活躍一下氣氛,被陳支隊長瞪了一眼,咽回話去。

“可是,他說的是實話嗎?”林濤說,“測謊隻能參考,不能作為定案或排除的依據啊。”

“你們確定了6月27日晚間凶手作案的。”陳支隊長說,“我們在抓劉傑的時候,就派出去一個組,對他進行了外圍調查。6月27日一整夜,劉傑都在青鄉市一線天網吧裏上網。從27日下午五點至28日上午十點,有監控錄像做證。28日中午開始,劉傑就在家裏睡覺,他的家人和鄰居可以證實。他確實沒有作案時間。”

“我就說嘛,這個案子的證據有問題。”林濤顯得很淡定,“現在果真是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不是劉傑作的案。”

“他這何止是侮辱屍體!他這是破壞現場!妨礙公務!”我氣得滿臉通紅。

“行了行了,”林濤說,“趁著還有幾個小時才天黑,咱們還是返回去殯儀館吧。你們稍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件工作服,把這件襯衫換了。”

3

“大意了。”在開往殯儀館的車上,我有些自責。原本以為證據確鑿的事情,卻來了個驚天大逆轉。不過通過這麼一鬧,我更清楚證據這兩個字的深層次含義,它絕對不隻是一枚指紋或一張DNA圖譜,它包含了一種意識,一種思維。

兩具屍體的樣貌在我的腦海中翻轉,我卻一直想不起來她們的損傷形態,這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趕緊到達殯儀館的衝動。

解剖室裏,兩具屍體的裹屍袋已經被拉開,屍體安靜地躺在兩張解剖床上,身上的水漬已經陰幹。我們決定先檢驗現場蜷縮在牆角的黑發女子,據辦案單位介紹,她叫黃蓉。

“郭靖知道了,一定很傷心。”林濤一本正經地拿著相機“哢嚓哢嚓”地閃個不停。

大寶蹲在解剖台的一端,用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刮去死者的頭發,一邊還哼唱著“獅子理發”。

“嚴肅點兒行不?”我按照常規屍表檢驗的步驟,沿著死者的頭麵部、頸部、胸腹部、四肢,對屍體進行屍表檢驗。尤其是頭麵部的屍表檢驗最是需要仔細,比如眼瞼、口唇黏膜,都是法醫需要重點檢驗的部位。

“腦袋上好多創口啊,”大寶說,“頭發不好刮。”

法醫也應該是一名好的理發匠,當然,我們隻會剃光頭。為了防止頭發掩蓋住損傷的可能性存在,法醫檢驗屍體時必須將屍體的全部頭發都剃去,有的法醫習慣使用手術刀剃發,有的也會購買一些專業的剃發刀。有些死者家屬覺得剃發是對死者的不尊重,還發生過攻擊法醫的事件。

如果頭皮上有多處創口,那麼法醫的剃頭工序就會顯得比較艱難,不能破壞創口的原始形態,又要將創口交叉處遊離皮瓣上的頭發剃除幹淨,是需要一些本事的。

“瞼球結合膜蒼白,口鼻腔無損傷。”我沒有回答大寶的話,對屍表進行常規檢驗。

林濤拿著相機,在一旁審視剛才拍攝的照片,說:“怎麼感覺這姑娘的鼻孔好黑啊。”

聽林濤一說,我趕緊拿起止血鉗撐開死者的鼻孔:“喲,你別說,真是異常地黑。”說完,我用棉簽伸入死者鼻孔擦拭了一圈,白棉簽進,黑棉簽出。

用同樣的辦法檢驗了另一名死者謝林淼的鼻腔,同樣反應。

“這是什麼情況?”林濤問。大寶也探頭過來看。

“沒道理啊。”我說,“浴室是個非常幹淨的地方,地麵也都是瓷磚,怎麼會有這麼多汙漬進入鼻腔?”

“死者的麵部部分都應該是浸在水中的。”大寶說,“難道是死者下礦了?臉很髒?水隻衝洗掉了麵部的汙漬,而沒能衝洗幹淨鼻腔裏的?”

“十六歲的女孩,又是做公關的。”我說,“下礦?你覺得可能嗎?”

“那肯定是這倆孩子不知道做什麼遊戲,所以把臉弄髒了。”大寶翻著白眼思考著。

“我覺得不可能,難道你不知道臉對一個年輕女子的意義所在嗎?”林濤說。

“你們說會不會是犯罪分子幹的?”我拿起死者的雙手看了看,又說,“死者全身其他地方沒有發現黑色的汙漬,手指甲裏也是很幹淨的。即便是犯罪分子幹的,他也隻是把死者的臉弄髒了。”

“關鍵是這些汙漬是什麼東西?”林濤說。

我點點頭:“對,這個很關鍵,馬上送去市局進行微量物證檢驗。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這邊繼續。”

粗略檢查完屍表,我剪掉了兩名死者的十指指甲,並開始準備棉簽,對死者的口腔、生殖器、肛門進行擦拭。對女性屍體提取上述檢材也是法醫在屍體檢驗過程中的常規程序,尤其是疑似強奸案件,這些步驟就更加重要。

“即便是被水長時間浸泡,我們依舊不能放棄提取到生物檢材的……”我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大寶的剃發任務還沒有完成,聽見我突然停頓,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蹲得酸痛的腰腿。

“這是什麼?”我一手拿起放大鏡,一手捏住黃蓉的麵頰。

黃蓉的屍僵已經基本緩解,顳下頜關節已經鬆弛,被我這麼一捏,她的口腔就暴露在視野中。

我的放大鏡照在她下牙列的中央,那裏有一根毛發。

“這有啥好奇怪的。”大寶說,“你忘了嗎,她的頭部有好多鈍器創口,就有可能有頭發的截斷,截斷了就有碎發,而且當時她是側臉蜷縮在現場的,頭發蓋住了麵部,在屍體移動後,有些碎發進入口腔,很正常啊。”

我撥了一下死者口腔內的“碎發”,說:“可是這是陰毛啊。”

陰毛和其他部位毛發是有明顯的形態差別的。陰毛色黑、質硬、卷曲,且橫截麵呈扁平狀;頭發色黑、質地相對較軟、卷曲度一般較小,呈圓柱狀;腋毛色黃、質地軟,卷曲,呈類圓柱狀。法醫必須具備迅速辨別各部位毛發形態的能力,這是法醫人類學的一個內容,對於現場勘查高效提取到有價值的物證有積極作用。

“陰毛也正常。”大寶咧了咧嘴,“我家衛生間浴室地麵上就有好多,水一流動,恰巧進了口腔,正常!”

我用止血鉗夾住黃蓉口腔裏的毛發,拽了一下,說:“不會。這毛發是夾在牙縫裏的!”

解剖室裏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邪惡地思考著。

“幸虧女法醫少,不然這些事兒還真不好在一起討論。”林濤笑著說。

“哦!我知道了!是那樣!”大寶後知後覺地叫了出來。

我沒理大寶,小心翼翼地鉗出毛發,借助無影燈的直射觀察著:“好像有毛囊。哈哈,有毛囊!”

毛發的一端是毛囊。帶有毛囊的毛發是可以檢出毛發所有人的DNA的,不帶毛囊則無法做出。所以一根有毛囊的毛發和一根無毛囊的毛發對於法醫來說,意義有天壤之別。

剛剛把擦拭鼻腔的棉簽送到市局微量物證實驗室的偵查員此時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跑回解剖室,看見我們正在對著一根毛發傻笑,說:“是不是,我又得跑一趟?”

“隻要能破案,你的辛苦不會白費。”我笑道。

兩名死者的損傷驚人地相似,都是後枕部有數十道鈍器創口。黃蓉的雙膝有一些皮下出血,除此之外,兩人的體表都沒有其他的損傷痕跡。沒有約束傷、沒有抵抗傷。

“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會陰部沒有發現明顯的生前損傷。”我說,“不支持死者生前發生過性行為。”

“那啥也算性行為。”大寶說。

“什麼這啥、那啥的,”我說,“咱們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都是為了個DNA數據嘛。”

“你說,她們會不會是同性戀關係?”林濤說,“然後因為感情糾葛,自產自銷?”

我搖了搖頭,說:“不會。兩人的枕部損傷十分嚴重,自己難以形成。這個不難,看看那根毛發的主人是男的女的就可以了。”

女性是XX染色體,男性是XY染色體。DNA技術可以通過染色體情況判斷組織細胞的歸屬者是男性還是女性。

切開了死者黃蓉的頭皮,暴露出白森森的顱蓋骨。頭皮的內側可以見到兩個明顯的出血區域,一個是頭皮下出血,位於枕部數十道挫裂創的周圍。另一個區域在頂部,血跡黏附在頭皮上,這塊出血是帽狀腱膜下出血。

“怎麼會有帽狀腱膜下出血?”我探頭對正在解剖謝林淼屍體的大寶說。

大寶點點頭:“這具也有。”

人的頭皮下方有一層帽狀腱膜,帽狀腱膜下和顱骨骨膜之間有一個疏鬆的間隙。這個結構保障了頭皮和顱骨之間的活動度。帽狀腱膜下的出血,一般都是撕扯頭發引發的損傷,外力打擊難以形成。

“你還別說,還真像林濤說的,”大寶說,“女人之間打架比較喜歡撕扯頭發。”

我沒吱聲,照相固定好黃蓉後腦部位的頭皮創口和骨折形態後,拿起電動開顱鋸鋸開了死者的天靈蓋。

電動開顱鋸的快速運轉發生的高溫,把飛揚的骨屑烤出一種奇怪的味道,我害怕這樣的味道,勝過害怕屍臭。我停下鋸子,抬起手臂揉了揉鼻子。

當我取下死者黃蓉的腦組織的時候,大寶那邊也取下了謝林淼的腦組織,他明明比我晚動手的。這個看似愚笨的家夥,解剖功底還真是沒得挑。

接下來的畫麵,是我和大寶動作的高度統一。

我們一起盯著各自手中的腦組織愣了會兒,然後一起翻起死者的額部頭皮看看,再就是放下腦組織,仰麵思考。

兩名死者的枕部腦挫傷、大量出血,但是額部也都發現了腦挫傷和腦出血。

外傷性腦出血的腦組織對應的頭皮都應該有相應的外傷痕跡,但是這兩具屍體的都沒有。那麼,隻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

我和大寶同時說道:“對衝傷!”

林濤愣了神:“你們這是咋啦?不是鬼上身吧?要不要這樣步調整齊地幹活?”

對衝傷是一種特征性的腦損傷,特征就是著力點的頭皮有損傷,其下腦組織有損傷;同時,著力點對側的腦組織也會發現損傷,但是這裏的頭皮沒有受力,所以沒有損傷。對衝傷一般發生在頭部減速運動(如摔跌、磕碰)過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