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紙麵青屍(2 / 3)

屍體原先是被床上的毛巾被蓋住了頭部和全身,先前出警的民警到達現場後,掀開腳部的毛巾被,發現雙腳已經腐敗成墨綠色,就把毛巾被恢複了原樣。因為法醫沒到,所以現場勘查員們之前也並沒有檢驗屍體。

所以他們都沒有掀開死者頭部覆蓋著的毛巾被,沒有發現這一奇怪的景象。

被大寶陡然一吼,驚得我心髒“怦怦”亂跳。我強作鎮定,走到床側,朝屍體的頭部看去。大寶說得不錯,屍體的頭部毛發以下,確實呈現出一張均勻的墨綠色的麵容,隱約能看到鼻型,卻真的沒有五官。

在昏暗的燈光下,乍一眼看去像是一個麵部蒙了絲襪的劫匪,又像是恐怖片裏的無麵人。我蹲下身來,仔細觀察這一張看不到五官的麵龐。

“怎麼可能?”沈支隊和王局長異口同聲,“難道死者不是丁市長?”

他們走過來看了一眼,卻“啊”的一聲驚叫。

“不是丁市長,也不該沒臉啊。”此時我已經鎮定下來,用手指按了按屍體的麵部,麵部的“皮”立即皺了起來。

我頓時明白了:“嗯,其實,屍體的麵部是被很多層紙覆蓋,屍體腐敗後,腐敗液體把紙完全浸濕,和麵部其他的部位顏色一致。再加上這裏燈光不好,所以看起來像是沒有麵孔一樣。”

室內溫度、濕度都很高,雖然隻過了五天,屍體已經高度腐敗成巨人觀。白色的床單被墨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潤,呈現出塊塊汙漬。

屍體呈仰臥狀,雙手在背後看不到,應該是被人反綁。雙足伸直,被黃色的寬膠帶捆綁後,又粘在床背上。我掀起了屍體,看見屍體背後一雙發皺的手掌,同樣也是被寬膠帶捆綁。

屍體一被掀動,背後儲存著的臭氣一下撲了出來,熏得我一陣發暈。隨著屍體姿勢的改變,屍體麵部覆蓋著的紙在死者口部的位置突然裂了開來,屍僵緩解了的下頜關節也隨之張開,看起來就像這個無麵腐屍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而且還往外流著墨綠色的腐液。

正在勘查床頭櫃的大寶扭頭看了一眼屍體,嚇了一跳:“哎呀媽呀,你慢點兒,嚇死我了。”

沒有當地法醫們的幫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又不願意來搬運腐敗屍體,我和大寶隻好親自搬運屍體。

我抬起屍體的雙腳,大寶拽住屍體的雙肘。因為屍體高度腐敗,氣體竄入皮下,加之組織的液化,屍體的表麵變得光滑油膩,發力的時候,大寶手滑了,屍體“砰”的一聲重新撞擊在床板上,把床上堆積的腐敗液體濺了起來。大寶看了看手套上粘著的屍體腐敗後的綠色表皮,又看了看被屍水濺上的自己新買的襯衫,一臉糾結著惡心和心疼的表情。

屍體肘部的表皮被大寶抓了下來,露出有密集毛孔的綠色的腐敗皮下組織,皮膚的斷層麵還在往外冒著腐敗液體和氣泡,屋裏的惡臭進一步加重了。

“幸虧你抓下這塊表皮,”我說,“他的肘部有損傷。表皮上還看不出來,表皮沒了,反而暴露了出來。一會兒記得要檢驗一下死者的四肢關節。”

半夜的殯儀館裏,我和大寶正在解剖室的無影燈下工作。

屍體穿著一個平角短褲和一個背心。作為一個副廳級幹部,這一般隻會是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的裝束。

“死亡時間很清楚了。”我說,“根據胃內容的情況,死者應該是末次進餐後五個小時左右死亡的,死者是6月1日晚上六點半和駕駛員一起吃的晚飯。結合電腦上的文檔建立時間,大概能推算出死者是在1日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死亡的。”

“十點遭襲,十一點半死亡,很合理。”大寶自言自語。

“甲床發紺,內髒瘀血。”我切開死者的心髒各心房、心室,說,“心髒裏沒有看見凝血塊,隻有流動的腐敗液體,心血不凝。看來他是窒息死亡的。”

我們又逐個打開雙側肘、腕關節和膝、踝關節。這些關節處的皮下出血,稱之為約束傷。凶手在行凶過程中,如果有對被害人約束的動作,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幾個關節,隻有控製了這幾個關節,才能控製被害人的活動。

果不其然,死者的雙側胳膊、腿的對應關節都有明確的皮下出血。

“說明什麼問題?”我的聲音在防毒麵具後顯得有些沉悶。

“說明他死前被人約束後捆綁。”大寶的聲音也有些悶。

我搖了搖頭,說:“一個凶手是沒有辦法對死者的所有關節進行控製的。”

大寶想了想,然後使勁兒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所以,我覺得凶手應該是兩個人以上!”

“全身沒有機械性損傷。而且頸部、口鼻腔都沒有瘀血,是怎麼窒息的?”大寶皺著眉頭,再次在屍體全身汙綠色的皮膚上尋找著。

“誰說沒有?”我指著屍體頸部說。

屍體的頸部有幾處平行排列的小皮瓣,隱藏在已經膨脹了的頸部軟組織的皺褶裏。

“這是小劃痕。”大寶說,“劃痕又不能作為形成機械性窒息的依據。”

“我又沒說這個是導致窒息的原因。”我說,“這些小劃痕,應該是威逼傷。”

大寶“哦”了一聲:“有約束、有威逼,這凶手難道是在拷問他什麼?”

“我在考慮怎麼捺印死者的指紋。”林濤插話道,“這手皮一蹭就掉。”

我看了看死者皺著皮的手掌,嘿嘿一笑,用手術刀從手腕部割了一圈,然後小心地掀起手皮向下褪去。

死者的手掌皮膚和皮下組織之間充斥著腐敗液體和氣體,變得極易剝離。所以,很快我就把屍體的手皮像手套一樣完整地褪了下來。拿著像橡膠手套一樣的手皮,我又小心地把這“人皮手套”戴在手上,對林濤說:“來吧,指紋板,我來捺。”

林濤瞪著大眼,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我我我……”

“你,我什麼?”我笑了起來,“快來捺。”

拿著指紋捺印板的林濤嘟囔了一句:“你太惡心了,我受不了了……”

在一旁研究死者麵部覆蓋著的物體的大寶說:“老秦,我看出來了,臉上的這些是衛生紙,好多張呢。”

3

“這凶手是什麼意思?”大寶很費解,“為啥殺了人,還要費勁兒去找一遝衛生紙蓋在死者臉上?是反映出凶手的心態嗎?可是他為啥不就近用枕巾蓋上?而且他用毛巾被蓋住了全屍啊,為啥還要費勁兒用衛生紙先蓋臉?不可理解,不可理解。”

我也覺得很納悶,拿著那一遝被大寶取碎了的衛生紙,拚接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著。衛生紙貼在麵部的一麵在口部的位置有破損,但是破損並沒有貫通這一遝衛生紙的全層;衛生紙的外麵則是完整的皺褶痕跡。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們不是沒有找到死者窒息的方式嗎?原來是這個。”

“哪個?”大寶和林濤同時問道。

“貼加官。”我說。

“貼加官”,是古代的一種刑罰方式,一般用於對犯人刑訊逼供。司刑職員將預備好的桑皮紙蓋在犯人臉上,並向桑皮紙噴出水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在犯人的臉上。司刑人員會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如果犯人不交代,會繼續貼下去,直到犯人點頭願意交代。若不願意交代,犯人即會窒息死去。若交代,撕下來的桑皮紙幹燥後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9的麵具,這就是“貼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死者沒有導致機械性窒息的損傷,”我說,“但是臉上有這麼一遝衛生紙。衛生紙靠近麵部的一麵有破損,我分析是因為衛生紙受潮後貼在死者臉上,死者會用口唇和舌頭的運動頂破紙張來試圖呼吸。但凶手繼續貼下去,直到貼到這十幾二十張,死者無法頂破衛生紙從而窒息死亡。”

大寶和林濤都點頭同意。

“貼加官是古代刑訊逼供的方式。”我說,“難道凶手想從這個副市長的嘴裏得知什麼訊息嗎?”

“他是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在一旁陪同我們進行屍體檢驗的沈支隊說,“沒什麼特權,也沒什麼能夠牽涉到別人重要切身利益的秘密啊。”

“說不準是劫財呢?”林濤說。

“不會。”沈支隊說,“死者家裏的門窗完好,沒有被侵入的痕跡。而且,家裏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怎麼看都是報複殺人,不可能是侵財殺人。”

“門窗完好?”我說,“那應該是熟人作案了?不然半夜三更,副市長怎麼可能給好幾個陌生人開門?”

沈支隊麵露難色:“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市委要求保密,搞得神秘兮兮的。”

“她不就是個秘書長嗎?”大寶說,“把自己當成是女特工了吧?”

“收工吧。”我這一天累得夠嗆,“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都搞清楚了,而且我們也知道是熟人作案,凶手兩人以上,對死者有約束和威逼。而且凶手還可能是想從死者的嘴裏知道些什麼,這些已經足夠了。捆綁死者手腳的寬膠帶林濤帶回去明天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證據。”

林濤搖著頭,一臉失望:“沒戲,膠帶邊粘著紗布纖維,凶手是戴手套作案的。”

回到賓館,我顧不上時間已晚,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省城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我承認自己在這個副市長被殺案中難以集中精力,罪魁禍首就是那起發生在省城的蹊蹺的碎屍案件。

“胡老師,怎麼樣?”我問,“案件有什麼進展嗎?”

電話那頭是胡科長疲憊的聲音,背景音是個厚重的男聲,看來他正在熬夜參加專案會。

“毒物檢驗證實了我們的推斷。”胡科長說,“死者的尿液裏檢出了毒鼠強代謝成分,死者死於毒鼠強中毒。既然被碎屍,我們初步判斷是一起投毒殺人碎屍案件。”

“我關心的是那第十一根手指頭。”我說,“是不是兩個人的?”

胡科長“嗯”了一聲:“所有的屍塊都確定是一個人的,就那根手指頭確定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男人的。”

我拿著手機,打開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翻看著碎屍案件的照片。臨來青鄉市之前,我拷貝了全套照片資料。

“這根手指頭的斷端沒有明顯的生活反應。”我說,“不可能是凶手誤傷了自己的手指頭,而是另一個死者死後被切下來的指頭。可能會有另一具屍體!”

胡科長說:“我們收到DNA檢驗結果後,就組織警力、調用警犬對小區及其周邊進行了仔細的勘查,一無所獲。”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屍源呢?”

胡科長說:“正在查找失蹤人口信息,並篩選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的家人,進行親緣關係鑒定,希望能早一些找到屍源。另外一路人馬,正在尋找毒鼠強的地下販賣市場,看能不能從毒源上下功夫。毒鼠強是違禁藥品,凶手能搞得到,我們就能查得到。”

掛了電話,我疲倦地癱倒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思緒如亂麻,然後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包秘書長請到了臨時專案指揮部。這個冷豔的女秘書長已經收起了臉上的傲慢和輕蔑。

“各位專家,請坐。”她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的禮賢下士讓我反而覺得不安。莫非是案件出現了僵局?或者我昨天的反擊降服了她的冷傲?

“受市委的委托,我今天來給各位專家介紹一下案件的前期調查情況。”包秘書長僵硬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之前有個嫌疑人,是另一個副市長陳風。陳市長和丁市長一直是對頭,政見不合,經常在市長辦公會上各執一詞,甚至有一次差點兒發生衝突。前幾天,省委組織部正在考察陳市長,準備提拔為巡視員,結果公示期內,省委組織部收到了匿名舉報信,並有一些陳市長收受賄賂的證據。所以,陳市長非但提拔的事情泡了湯,目前還正在接受紀委的調查。所以我們一開始認為這是一起政治性案件,可能是陳市長雇凶殺害了丁市長。”

我歪頭想了想,說:“還真的有可能。據我們勘查,凶手在控製住死者以後,對死者有個威逼、脅迫的過程,可能是想從死者嘴裏知道些什麼。聽你這麼一說,說不準凶手是想讓丁市長承認是他舉報陳市長的。”

“這就是我請你們再次過來的原因。”包秘書長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根據昨晚一夜的調查,現在基本可以排除陳市長及其家人作案的可能性,通過一些技術手段,也基本可以排除他有雇凶的嫌疑。”

這一番話暴露了包秘書長態度轉變的原因。案件果真是陷入了僵局,沒有抓手、沒有證據、沒有嫌疑人。現在這個冷傲的娘兒們終於認識到了我們的重要性,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哪裏哪裏,你是領導,吹個哨子我們就該集合,談不上請字。”我冷笑了一聲。

林濤用肘戳了我一下,給我使了個讓我閉嘴的眼色。

包秘書長盯著林濤,對林濤充滿感激地點點頭。確實,我若再說下去,包秘書長會在自己的下屬麵前顏麵盡失。

“那我們工作了,今晚給你個初步反饋。”我心想,這個娘兒們不會對林濤動什麼壞心思吧?

重新回到二樓中心現場,我們又各就各位對房間進行第二次勘查。這次是白天,拉開窗簾,光線很好,有利於發現一些昨天晚上沒有發現的線索。

太陽越來越高,一束強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床上那張白色卻有著大塊汙漬的床單上。果真,我看見了一條昨晚並沒有發現的痕跡。

“林濤,你來看看這一條顏色改變是什麼?”我指著床邊說。

從大床中央的一大塊綠色汙漬開始,一直延伸到床沿,床單上有一條連續的顏色改變,如果不是陽光側射,根本就不可能發現。

“這應該是無色的液體浸濕床單,幹燥後留下的。”林濤說,“但肯定不會是水。”

大寶拎起床單顏色改變的部位,聞了聞,說:“那個……我覺得是酒。”“酒?”我半信半疑,也聞了聞,一股腐敗屍體的臭味,“有酒味嗎?你不會是昨晚自個兒跑出去吃獨食喝獨酒去了吧?”

“你是不是偷偷拜了狗鼻子包斬為師?”林濤顯然也沒有聞出酒精的味道,“這個床單我拿回去化驗。”

“還有這個。”我拎起滿是腐敗液體和脫落表皮的毛巾被,塞進了林濤的物證袋。

時間已近中午,我們再沒有什麼新的發現,這個裝潢考究的家裏,平靜到不能再平靜,運走了屍體,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窗外的鳥叫依舊歡快,投射進屋內的陽光依舊燦爛。

“他們怎麼可能懷疑是陳市長雇凶?”我突然覺得有一絲疑惑,“你們想想看,如果是雇凶,死者怎麼會給幾個陌生人開門?”

“他們不是說已經排除了陳市長雇凶的可能了?”林濤說。

“還有一個問題。”我說,“你說什麼樣的人敲門,這個丁市長會穿著汗衫短褲開門,還把這幾個人引到自己的臥室裏?”

“你說得對啊!”大寶說,“樓下那麼大一個會客廳不去,要來上麵的臥室。而且家裏來人,怎麼說也要套個褲子吧,穿個褲頭,成何體統?別人就算了,他可是個副市長!”

“那,你們的意思是?”林濤說,“這麼簡單的問題我們都沒有想到,看來你們和我一樣,被省城的碎屍案件勾去了魂。”

“之前我們推斷有誤。”我回到專案指揮部,向包秘書長主動承認了錯誤,“這起案件不一定是熟人作案。因為無論多麼熟悉的人,丁市長也不可能半夜三更帶著好幾個男人到自己的臥室,而且還穿著汗衫短褲。而且丁市長是來掛職的,不是本地人。”

包秘書長沒接觸過刑偵工作,對我說的這個論據思考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會是什麼?不是說了門窗完好嗎?犯罪分子是怎麼進入現場的?”

“有鑰匙。”我和林濤異口同聲。

“可是這房子的鑰匙,隻有丁市長有啊。”包秘書長轉臉一想,說,“不對,那個小時工也有一把。”

我微微笑了笑,說:“查吧。”

我和林濤、大寶來到了青鄉市公安局理化實驗室。這是我們省第一家通過國家實驗室認可的實驗室,人才濟濟、設備精良。我準備陪林濤和他的同事們一起,對床單、毛巾被上的可疑斑跡進行化驗,這畢竟是我們這次複勘現場唯一的發現。對於小時工的調查,我相信偵查部門會在幾個小時內就有結論,對付一個女孩子,太容易了。

曲線在理化檢測設備的顯示屏上不斷扭動,林濤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屏,說:“還真是個狗鼻子,真的是酒精。”

大寶撓了撓頭,說:“嘿嘿,那個……蒙對了。”

“酒精?”我皺起眉頭,“怎麼會有酒精?你取樣的時候都取了哪些點?”

“取樣不會有問題,而且多個取樣點都出來了同樣的圖譜。”林濤說,“基本可以肯定,從屍體身邊一直到床邊的顏色改變,是因為之前有酒精浸潤,幹燥後留下的痕跡。”

沉默了一會兒,林濤接著說:“還有,整個覆蓋屍體的毛巾被都有被酒精浸潤的痕跡。”

“這麼多酒精?”我說,“可是我們進現場的時候沒有聞到酒精的味道啊。”

“屍體那麼臭,早把酒香味給蓋了。”大寶唯一的毛病就是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