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哥。”我說。

我的話音剛落,師父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但他沒做任何表示,很快地又把頭轉了回去。

“你呢?”綠腦袋問楊阿姨。

“我是他媽媽。”楊阿姨一字一句地說。

天哪,她居然這麼說。我不清楚師父此刻是什麼心情,但我明顯是被震動到了。我感覺一股暖流正從我的腹間緩緩升起,經過我的腹腔我的胸腔我的脖子我的臉後,慢慢充盈了我的大腦。她剛才說什麼了呀,居然自稱是曉亮的媽媽?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綠腦袋轉頭看了楊阿姨一眼,眼神中飄過了一絲不信任,但她並沒多問,接著轉身打開了門,“那就都進來吧,輕點兒。”

這是一個諾大的房間,濃烈的來蘇水味提醒著我,這兒就是傳說中的地獄之門。在這裏,每天都會有很多人被送進來,卻隻有很少一部分能重新站在這個世界上,更多的則是以此為出發點,走向了另外一個世界。曉亮的命運究竟會怎樣?我的心陡然懸了起來。

“情況很不樂觀。”看見我們進來,一位四十歲上下,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醫生轉過身來,一開口就把我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發現太晚了。”

“太晚是啥意思?”師父輕聲追問道,“你是說他已經……”

“你是?”

“我是他父親!”

“那倒沒有。護士沒有告訴你嗎?”說著,中年醫生轉頭去找護士,繼而輕聲嗬斥道,“小何,這是怎麼回事?”

“我——對不起主任,剛才有點兒著急,我還沒來得及說,他們就進來了。”護士紅了半張臉,小聲爭辯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吧。”中年醫生再次開口說道,“病人的生命體征基本穩定,但一直處於高度昏迷狀態,能做的我們已經都做了,至於他什麼時候醒過來,就很難預料了。”

“你是說,他可能永遠醒不過來?”師父問。

“起碼有這種可能。不過你也不用緊張,很多病人經過積極治療恢複得不錯。他的情況稍微特殊一點兒,發現的確晚了一些。”

“活著就好。”師父聞聽長長得出了口氣,自言自語般說道。

在師父跟醫生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一旁觀察曉亮。此刻,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電線和管子。望著眼前這個突然間喪失了一切感覺的朋友,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那句由來已久的古話開始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人有旦夕禍福。是啊,都說世事無常,莫非真的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僅僅幾個小時前,我和他還在一起說話一起爭吵一起憤怒,可轉眼間他竟已走在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不再說話不再微笑不再憤怒甚至不能睜開眼睛。他一切對於明天的憧憬,一切對於未來的渴望,一切對於幸福的希冀,都在這一刻變得虛無縹緲,就像一簇隨風飄散的蒲公英,消失在高遠的天際之間。是什麼力量改變了他的思想,讓他做出了這種冰冷的選擇?答案或許隻有他自己知道。

師父過來了,他在曉華的幫助下正慢慢走向自己的兒子。當輪椅最終停在床頭,他先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接著把手伸了出去。他試圖把一縷飄到兒子額頭的頭發弄開,但是因為手抖得太厲害,撥弄了三次,那縷頭發才勉強停在臉的一側。我忽然意識到,他那些原本斑白的頭發此時已經雪白,遠遠望去猶如喜馬拉雅峰頂的白雪。他就這樣呆呆地望著病床,望著病床上的兒子,我發現兩顆渾濁的淚水正滑過他滿是皺紋的臉頰,慢慢流進了他的嘴裏。

66

“昨天夜裏,我們娘兒倆一直聊到兩點多。”楊阿姨用手絹擦了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後接著說,“哎——說起來都怪我粗心。我咋就沒看出來呢?簡直是老糊塗了。一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說啊說啊,就像要把滿肚子的話全倒幹淨一樣。我以為他是鐵了心要你找去,所以話才這麼多呢,沒承想他竟然選了這條路。”

“他都說啥了?”師父抬頭望著天花板,神情黯然地問道。此時,窗外的雪已停,然而風卻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依然孩子般地作著各種搞怪的動作,逗弄得玻璃發出呼噠呼噠的響聲。

“從你們走後,他就變成了一台開啟了電門的錄音機,一直被固定在播放的狀態。如果不是我硬強著讓他停下來,不知道他要講到啥時候去呢!現在我才明白,這孩子一定是預先已經想好的。他心裏其實早就有了打算,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了,要不他怎麼會把藥帶在身上?想想我就覺得後悔,我幹嘛要去打斷他?如果讓他一直講下去,也不會出今天這種幺蛾子了。”

“大姐,我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所以,你沒有必要自責。事情是他自己做下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跟我沒關係?你說的倒是輕巧!怎麼能沒關係呢?他可是在我家裏啊。”楊阿姨瞪了師父一眼,眼淚接著便流了出來。

“他這是自作自受,活該!”

“他不是自作自受!他這怎麼是自作自受呢?他之所以到今天這種地步,純粹是叫人逼的。要是還有別的路能走,他能去尋短見?不能!我知道逼死他的是誰,那個蛇蠍一般狠毒的女人,你一定要抓到她,不能再讓她繼續害人!她叫什麼來著,瞧我這腦子。哦——我想起來了,是梅姐,沒錯,就是梅姐。還有臉口口聲聲讓孩子叫她姐,她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