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等到街邊的報亭開了門,我跑去買來一大堆報紙,然後找張街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我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在這堆報紙的夾縫裏,所以讀得特別仔細。一邊讀報紙我一邊心想,隻要我肯吃苦,還愁沒單位要我?可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錯了。

“應聘的第一家公司,在濱河大道的一棟寫字樓裏。這是一家物業公司,招聘的是保安人員。招聘啟事上說要求高中畢業,我大學都讀了三年,所以我對自己很自信。待遇雖說低了點兒,隻有兩千出頭,可在那種情況下哪還容得了我挑三揀四?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先找一個管吃管住的地方安頓下來,至於說到下一步,就隻能是隨走隨看了。

“那天參加應聘的人不少,但第一輪下來隻剩下了三個:我王鵬和一個瘦高個。負責第二輪麵試的是一位麵皮白淨的胖子,自稱姓花,四十多歲,戴一副黑邊眼鏡。花經理看人喜歡從鏡框上邊看,給人一種壓抑的蔑視感。他翻起眼珠看我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左眼球上長了一顆蘿卜花,盡管不明顯的,但仔細看是能看清楚的。看到蘿卜花,不知道為啥,我居然想起了剝去皮的鬆花蛋,就是這種感覺!清明中摻雜著渾濁,黑暗中滲透著微光,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樣讓人毛骨悚然。

“第一眼見到蘿卜花,我心裏就犯起了膈應,暗想:這年頭一塊磚頭掉下來,不知能砸死多少個經理。你不就一個破經理嗎,至於要翻著眼珠子看人?可討厭歸討厭,我臉上可沒表現出來,我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知道這份工作能不能拿到手,成敗全在這個蘿卜花的手裏。因為我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得到這份工作,否則晚上就隻能真的睡馬路了。

“有些人,即便你天天和他見麵,卻不一定能夠記牢,還有一些人,你隻需見他一麵就永遠忘不掉。蘿卜花就屬於後一種人。後來,我又去那家公司找過他,他已經不在,聽說是被公司開除了,至於去了哪兒沒人知道。沒想到他竟先走一步逃掉了,所以我隻好作罷。這個世界上好人很多,但壞人也不少,蘿卜花就是其中的一個。這種人的可惡之處,就是能把手裏芝麻粒大小的權利用得比西瓜還大,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蘿卜花抬頭掃了我一眼,冷冷地說,‘說一下吧。’說完,就把頭低下去,消失在電腦屏幕的後麵。在我介紹自己的時候,蘿卜花的頭始終低垂著,目光固定在他身前的電腦屏幕上。這讓我堅信,我剛才所說的話,他分明一句都沒聽進耳朵裏去。但我還是按照蘿卜花的吩咐,謙卑地作完了自我介紹。我完了是王鵬,最後一個是那瘦高個。我們三個分別把話說完,停留了大約有兩分鍾,蘿卜花才把頭從電腦屏幕後麵抬起來,翻著那隻嚇人的眼珠子有氣無力地問,‘證件呢?’聽到問話,我雙手捧起準備好的身份證,畢恭畢敬送到了蘿卜花的眼前。‘就這些?’他接著問。我沒弄懂他的意思,隻得老老實實回答說‘就這些。’沒想到他一下子火了,用近乎咆哮的語氣問道,‘懂不懂規矩,你是第一次參加應聘嗎?’

“見蘿卜花發怒,王鵬和瘦高個慌忙放下肩上的包,開始往外邊掏東西。我偷偷瞄了一眼,發現他們手裏不僅有身份證和畢業證,另外一樣紙質的東西。當時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後來才知道那是無犯罪證明。我注意到瘦高個在給蘿卜花遞材料的時候,還把一個信封放到了下麵。蘿卜花把材料放到桌上翻了翻,然後拿起了那隻信封。他打開信封湊到眼前看了看,接著又毫無表情地放到了一邊。做完這一係列動作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那意思仿佛在問,你的呢?我於是趕緊放下背包,從裏邊找出高中畢業證,再次遞到了蘿卜花的麵前。‘就這些?’蘿卜花問。‘就這些。’我老老實實地答道。‘你小子是真不懂,還是他媽的裝糊塗?’蘿卜花猛地把身子坐直,衝著我大聲嚷道,‘證明呢?’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小聲地問,‘什麼證明?’‘什麼證明都沒有,你敢跑出來闖世界,笑話!’他咧了一下嘴,嘲諷般地說。說完,他再次掃了我一樣,然後輕蔑地說,‘你可以走了。’聽說讓我走我一下急了,於是問‘那工作的事怎麼辦?’‘什麼工作的事?你連個證明都沒有,還想找工作?哪個公司敢要你!’蘿卜花愛搭不理地說。

“走出大樓,我回頭去看身後那棟金碧輝煌的大樓,卻發現它跟蘿卜花一樣讓人惡心。正躊躇不知該往哪裏去,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喊,我轉身過去看,發現喊我的原來是王鵬。王鵬鐵青著臉,昂首闊步地走到我的身邊,徑直問道,‘你,你,你知道那小子咋,咋回事嗎?’見我搖搖頭,王鵬氣憤地說,‘他送,送,送那傻逼一個信封!’我依然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於是就問,‘信封怎麼了?’王鵬顯然有些詫異,他再次結結巴巴地問,‘你是真,真傻還是裝,裝,裝傻?’我這才明白,他指的是瘦子在那隻信封裏塞了錢。

“‘沒,沒,沒錯。那傻,傻逼竟然當著咱,咱倆的麵行,行,行賄,簡直無法無天!’王鵬再次氣咻咻地說。他這句話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讓我感覺我倆站到了一條戰壕裏,心裏不覺對他產生出了好感。就這樣,我和王鵬邊走邊聊,不知不覺竟走過兩個街區,走進一個公園裏。那天餘下來的時間,我們倆都不約而同地交給了公園的同一把椅子,直到落日的餘暉再次灑滿地麵。

“望著那漸趨逼近的夜幕和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我再一次品嚐到了孤獨的滋味。對,就是孤獨。就像一個人行走在茂密的森林中,四周除了高聳入雲的大樹便再無任何生命。這種感覺我以前曾經有過,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讓我揪心。或許是受到我的影響,剛剛還煩躁不堪的王鵬,此刻也安靜了下來。‘獨在異鄉為異客’,那種孤獨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啊。”說到這裏,曉亮長長地喘了口氣,眼角裏閃出了一絲淚光。

“王鵬是朔州人。我從沒去過sx,對於朔州的印象,也隻停留在高中課本一篇叫《大鐵椎傳》的文章。我知道,那兒很久以前曾經民風彪悍匪患猖獗。這不由得令我對王鵬產生出了一絲警覺。心想,這家夥一直口香糖般粘著我,不是有什麼企圖吧?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完全是我多慮。

“據王鵬講,他到深圳已有兩年多。在這兩年時間裏,他已經換了三份工作。他曾在一家網吧當網管,又分別在歌廳和洗浴中心幹過服務生,但都沒幹多久就辭職了。他說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經常有人喝醉酒後找麻煩,讓人受不了。‘你還是回,回去吧,’他對我說,‘這裏不,不是你待,待,待的地方。你那,那麼小,又沒有打,打,打工的經驗,會吃,吃虧的。再說你連,連,連個證明都沒有,誰會要,要你?’

“王鵬這句話像一盆涼水倒在我身上,讓我從頭冷到了腳。說實話,剛從公司出來的那陣子,我還沒覺得有多沮喪。應聘被拒實在太平常了,尤其是第一次。真正讓我感到絕望的,是王鵬的那句‘你連個證明都沒有,誰會要你’的話。聽完這句話,我當時真的有了回家的念頭,但這個念頭隻在我眼前閃了一下,便被我斃掉了,因為我明白回家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