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你不需要解釋,我也不想聽你的解釋。是的,或許你不是誠心要騙我,你也有你的難處。這些媽媽後來都告訴我了。但你想過沒有,對一個三歲的孩子撒謊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這個你想過嗎?你保證,你一定沒有想過。麵對一個三歲的孩子,你作出了一個沒有兌現的諾言,就該因此受到懲罰,這難道不對嗎?你了解一個三歲孩子眼裏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嗎?在一個三歲孩子的眼裏,爸爸媽媽就是一切,被爸爸媽媽拋棄,就意味著被這個世界拋棄!你能體會到那時候我心裏的孤獨與無助嗎?你不能!”
……
“媽媽跟我說,你當時沒能去接我,不是因為你工作忙,而是因為她的病。你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她,實在沒有精力照顧我,才把我送回老家的。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我知道媽媽心裏不好受,但我還是不想原諒她。因為如果你是凶手的話,那她就是幫凶。你們是一夥的,是你們合夥算計了我,讓我在那個偏僻落後的小山溝裏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啊,多麼漫長而痛苦的等待。”
58
冬霧散盡,陽光重新統治了這個星球,在這明媚陽光的照射下,病房裏的溫度也漸漸升了起來。但這宜人的溫度非但沒讓師父感到舒服,反倒讓他越來越煩躁不安了。
“兒子,想必你也能了解到,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許多無奈,比如說當年把你送回老家這件事,無論對我還是對你媽媽來說都是無奈之舉。當然,當時沒能顧及到你的感受,這是爸爸不對。為此,爸爸向你道歉,希望你能體諒爸爸到難處。”
“你不必道歉,我也不需要什麼道歉。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曉亮語氣平淡地說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你為何要去深圳嗎?”
“你想聽實話嗎?”
“當然。”
“那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
“我當時選擇去深圳隻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躲開你,遠離你,讓你永遠都找不到我。我要讓你的良心不安,讓你永遠受到譴責。”
“你當時真是這樣想的?你就那麼討厭我?”
“是的,我當時就這樣想的。那段時間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如果說開始我對你的反感還不夠深的話,那媽媽不幸去世後你在我心裏就徹底死掉了。你到現在你不願承認媽媽是因你死的,對嗎?”
“我不否認對你媽媽的死我負有責任,但我不認同你媽媽是因為我死的說法。”
“這有區別嗎?不管你認不認可事實就擺在那兒。你現在身體不好我不想跟你爭,還是等過幾天你的病好了,我們再談這件事吧。”
看得出來,曉亮剛才的一席話對師父的觸動是極大的。在他說話的時候,師父一直緊閉著眼睛,仰麵靠著床頭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等到他把話說完,這才重新睜開了眼睛。師父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柔聲說道,“兒子,多說無益。對你的責備也好反感也罷,我都沒有意見,我願意為此領受懲罰。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幾年你一個人在深圳是怎麼過來的,你能說出來讓我聽聽嗎?”
“那——好吧。這些我原本是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看在我們父子一場的份上,我可以把那段經曆說出來。不是為你,而是為我死去的媽媽。媽媽此刻就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應該說我的運氣還算不錯,在深圳我遇到了兩個人。他們一個給了我生活的勇氣,一個給了我想要的生活。他們是我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兩個貴人。”
此時,太陽已爬上樹梢,溫暖的陽光透過房間的玻璃照射進房間,把裏麵的一切映得雪白。曉亮就端坐在師父旁邊的椅子上,一條胳膊支在床邊,眼睛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回憶著那些從他眼前流過的漫長歲月。
“我這樣說不知對還是不對,反正我就是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他們倆都是我石曉亮的貴人。因為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是他們向我伸出了雙手。”
師父再次閉上了眼睛。他半躺在床上,上身靠著一隻枕頭,靜靜地聆聽著眼前的兒子傾訴,仿佛在聽一個陌生人講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個感謝的人叫王鵬。一年後我們便失去了聯係,有人說他去了香港,還有人說他回老家了,總而言之我們失去了聯係。我之所以敬重他,因為他曾像大哥一樣關心幫助過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支持著我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如果沒有他,那段灰暗的日子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走過去,也可能我早已經暴斃於深圳街頭了。
“以前從沒出過門,出門後我才明白什麼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原以為到深圳就能找到一份工作,不論錢多錢少,隻有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我就心滿意足了。到深圳後我才發現,事情滿不是那麼回事。
“剛到深圳那天,因為兜裏還有點兒錢,我就沒急著去找工作。當時心想,自己畢竟是第一次到深圳,怎麼著也得四下裏轉轉,參觀參觀吧。就這樣我遊遊逛逛地玩了一天,等到晚上去找住處卻傻了眼。深圳那鬼地方,隨隨便便路邊一家小旅館,一晚上就要一百多。我進去看過,房間亂不說,還一股的黴味兒,簡直連狗窩都不如!就這樣前前後後轉了幾家我才算明白,旅館我是甭打算住了——那些旅館不是太貴,就是太爛得沒法住。最後把心一橫,我拔腿去了火車站。心想,火車站亂歸亂,但撮合一晚上總沒問題吧。到了車站才明白,我的想法完全錯了。
“深圳那種地方,冬天不像b市那樣冷。當時之所以想去車站過夜,是因為下車那天我就注意到,夜裏有人在候車室睡覺了。可當我真正走進車站才知道,那兒哪是睡覺的地方啊!人多吵鬧不說,那群惡狗一樣的保安簡直讓人受不了。但在那種時候,我還有的選擇嗎?我硬著頭皮找了個人少的角落,便一頭紮了下去。很快,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說話聲爭吵聲廣播聲,就都統統被我趕到了爪哇國,直到被一陣比一陣濃烈的尿騷味嗆醒,才知道自己原來是睡到了廁所旁邊。
“睡到半夜,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保安在清理候車大廳。就在我睡眼朦朧地張望時,一位五短身材模樣像隻冬瓜的男子走過來,語氣很衝地向我討要車票,‘票?’他說。我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張用過的車票遞給他。冬瓜接過車票掃了一眼,臉上的肥肉隨即抖動起來。我知道這下壞了。果不其然,這家夥二話沒說,就把票扯成了碎片。扯完票,他吼了一聲‘出去’!見我沒挪窩,就伸手推了我一把,嘴裏還不停地嚷嚷說,‘看什麼看?看什麼看,這兒不是你的狗窩,要睡到馬路上睡著去!’你聽聽,他說的這是人話嗎?我真想衝上去把他的腦袋當球踢!但我轉念一想,這裏是深圳不是b市。在b市我可以挺直腰杆跟任何人叫板,但在這裏不行,因為在這裏我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就是一孤家寡人。真要是動起手來,還不被人活活打死?俗話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盡管我算不上什麼好漢,但在那種時候我隻能選擇忍氣吞聲。我看了一眼雪花般散落到地上的車票屑,無可奈何地走出了候車廳。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深圳是天堂,深圳也是地獄’這句話,原來含義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