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車整整晚到了十五分鍾。漫長的等待終於讓他失去理智,還沒等車停穩,就餓虎撲食般地衝了上去。倘若不是那位中年醫生的攔阻,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一陣緊張的忙碌之後,父親終於擺脫了汽車的糾纏,被從車裏成功救了出來。緊接著,救護車再次拉響警笛,以迅捷的速度朝寶都市區駛去。而此時距離車禍發生,已整整過去了一個小時。
躺在擔架車上的父親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呼吸已經非常微弱。望著眼前父親那張蒼白的皺紋堆積的臉,他想了很多。從父親要求開車到最後出車禍,這中間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是父親的那把方向救了他,如果不是父親中間打的那把方向,如果與樹相撞的是車的右側,現在躺在急救室甚至太平間的,就該是他了。要知道他當時可是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啊。他不敢再接著想下去。
盡管這場從天而降的車禍,差點兒讓他的心智錯亂,但他終於明白了一點,父親無疑是勇敢的。在那一刻,在麵對生死選擇的時候,父親選擇的是死亡,而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想到這些,他感覺自己的心在隱隱作痛。他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玩笑啊。就在幾小時前,他甚至還不願搭理那個人,可就在幾個小時後,那個人卻冒著自己被撞死的危險救了他。那個人就是他的父親——一個一貫被他鄙視甚至唾棄的人。這變化也太過突然,太過戲劇了吧?他一向認為,他與父親之間就是一場孽緣,是一段本不該發生卻已經發生了的故事。而現在,那個曾經傷害過他,給他帶來無盡痛苦的人,轉眼間變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這讓他如何接受?
時間在一分一秒中過去,手術室的門依然緊緊地關閉著。此刻離父親被推到裏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中,焦灼像一簇引燃的木柴,在他的內心深處一點點積聚燃燒,現在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他當然明白,手術時間越長父親麵臨的危險就越大。但此刻除了等待,他又能做什麼呢?
那扇白色的門依然緊緊地關著,裏邊發生的一切他依然無法看到,也無從猜測。命運之神會再次垂青父親嗎?他不知道。想到這裏,他站起身輕輕走到了手術室的門前。他把眼睛貼在中間那道細小的縫隙上,試圖洞悉到裏麵發生的一切。門縫裏什麼都沒有,甚至連點兒響聲都沒傳出來。他多麼希望門被突然打開,醫生們臉上洋溢著笑容走出來,向他宣布手術成功的喜訊啊,可希望歸希望,他的期待並沒能變成現實。
時針邁著緩慢的腳步走過了兩點,正當他陷入絕望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接著,從裏麵伸出一張年輕護士的臉。
“誰是石秀峰的親屬?”年輕護士問。
“我——我是他兒子!”聽到問話聲,他立刻快步走到門前。緊接著,大伯和曉華也從椅子上起身走了過來。
“石秀峰是你什麼人?”護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輕聲問道。
“是我爸爸,他現在怎麼樣?”他急切地問道。
“我是他哥。”大伯也在一旁開口說。
“病人剛剛做完手術,身體現在還很弱,你——”護士指了指他說,“一個人進來就行了,其他人先不要進來了。”說完,她側身打開房門,等他走進去後,又回身把它關了起來。
房間裏的燈光很亮,他看到父親正躺在一張病床上,左腿被吊起在一個支架上,頭上纏滿了繃帶,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不知為何,父親的樣子竟讓他想起了埃及的木乃伊。不,不是木乃伊,此時的父親更像一隻即將破繭而出的飛蛾。
“爸爸——”他快步走到床前,眼淚隨即便流了出來。
父親的眼珠在動,幹裂的嘴唇上下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能說出來。見狀,他把耳朵貼到了他的嘴邊。他聽到一種微弱的聲音從父親的喉嚨裏擠出來,“兒——子,別——擔——心,爸——爸——沒——事。你——還——好——嗎?”
“我沒事,爸爸我沒事。”他一邊哭,安慰父親說。發現父親正在端詳他頭上的紗布,他於是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就蹭破了點兒皮,過兩天就沒事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知究竟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他自己。
望著病床上麵容憔悴的父親,一股熱流再次從他的眼窩裏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