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啥時候去的昆明?”師父本想問他文化公司的事,哪知道一開口卻變成了關心,“少喝點兒酒,當心傷了身體。”

“哦——”曉亮低聲回應道。

有人在喊兒子,聲音火上房似得很急。兒子長長地應了一聲,然後對著手機急促地說,“你要沒事我就掛了,他們有事正找我呢。”說著,就撂了電話。

“這熊孩子。”望著手裏正嘟嘟直響的手機,師父無奈搖了搖頭。兒子已經長大了,翅膀變硬了,再也用不著自己了。想到這些,他心裏莫名湧出了一陣傷感。

師父今天想說的話很多,可一句都沒來的說,就吃了兒子的閉門齋,這讓他有些窩火。他原本想問問兒子,什麼時候從昆明回來。還想問問兒子,啥時候把女朋友帶回家來,讓他看看。另外,他還想谘詢一下兒子,對自己退休的看法。當然,最主要的是他想問一下兒子,為何連注冊公司這麼大的事,都不和他商量?他心裏還有他這個爹嗎?哪知道盤算好的一大堆話,臨了沒說上一句,兒子就急匆匆地掛了電話,這真讓他感到掃興。不過有一點還好。他聽出來了,兒子的情緒還算不錯,沒有以往那麼冷淡。想到這裏,他心裏稍稍感到了一絲安慰。

與兒子通完電話,師父起身去了分局大樓。他想先找魏大福談談,探尋一下他對自己退休的看法,畢竟延遲退休,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啊。

“老石,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聽完師父的陳述,魏大福從桌子後邊走出來,在師父身邊的沙發上坐下後說,“都是老熟人,也沒必要藏著掖著,那我可就直說了啊。我估計夠嗆。不過,我會把你的想法報上去,看看上邊什麼意見,好吧?畢竟沒有先例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望著桌子旁那盆盛開的蝴蝶蘭,師父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說,“我不是想讓組織為難。我隻是擔心,案子萬一到時候……嗨,瞧我這烏鴉嘴。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老石,你什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哦!”魏大福聽完,先哈哈哈地笑了一陣,然後說,“當然,這件事先不要聲張。我呢,抽空找找大政委。畢竟沒有先例嘛,領導也需要有個心理準備啊。”

這個魏大福,還是那個老滑頭,再硬的骨頭到他的嘴裏,轉眼就化成了水。探探政委的口風?這種事有啥好探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難不成還要上黨委會討論?真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心裏這麼想,師父的臉上卻沒表現出來。畢竟人家現在是領導,麵子他還是要給的。又和魏大福討論了幾個,關於案子方麵的問題後,他匆匆離開了分局大樓。他心裏明白,即便組織上同意了他的申請,兒子那頭同不同意還兩說呢。

兒子第一次帶武靜月上門,是在師父提出延遲退休後的第三天。在這之前,分局的意見已經下來,組織上沒有同意他的申請。理由是沒有任何先例。本來就是嘛,公務員法明確規定,公務員達到退休年齡必須退休。這項製度是由國家製定的,一個公安分局怎麼能隨意改動?如此以來,從眼下到十二月份的三個月時間,就將成為他在公安戰線的最後絕唱。

兒子在電話裏說,晚上他要帶一個人回來,讓師父收拾一下。師父一聽就明白,兒子說的那個人,一定就是他的準兒媳——武靜月了。接完電話,師父微微感到了一絲緊張。俗話說,醜媳婦怕見公婆。現在他這個老公公,怎麼倒反怕起兒媳來了?就這樣想著,他無聲地笑了。這是一種溫馨的笑,一種甜蜜的笑,一種內心得到滿足之後發自內心的笑。他預感到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將會因為這個女孩的加入,而逐漸變得和諧起來。他對此充滿了期待。

曉亮和靜月進門的時候,師父正手裏拎著抹布擦冰箱的門,聽見門響他回頭去看,見兒子曉亮正和一個女孩並肩進來。他瞟了一眼那女孩,心裏立刻就喜歡上了。甭看別的,就從她那身穿著打扮,就知道這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孩子。

看家裏還是一片狼藉,曉亮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不快。見狀,師父趕忙丟下手裏的抹布,俯身去收拾沙發上的衣服,這時曉亮說話了。

“別收拾了,咱出去吃吧。”說完,他轉身就要往外走。弄得一旁的武靜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場麵十分尷尬。

跟未來兒媳的第一次見麵,竟以這種場麵收場,委實出乎了師父的預料。出去吃飯的路上,兒子跟女孩在前邊走,兩人有說有笑,他跟在後邊沒人理睬他,心裏漸漸就有了氣。這能怪他嗎?早不回來晚不回來,非要等這時候才回來,知道這段時間他有多忙嗎?想到這裏,師父的肚子就鼓了起來,就像一隻受了欺負的蛤蟆。他原想叫住兒子,跟他好好解釋一番,但當看到兒子那耿得登硬的脖子,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菜飯都是兒子點的,樣式盡管不少,可沒有一樣合師父的胃口。自從走進房間,曉亮就閉上了嘴巴,把臉拉得老長,仿佛下巴被人掛了隻秤砣。好在武靜月落落大方,對此並不計較,竟沒話找話般跟師父聊起了家常。一頓飯下來,師父對眼前這個女孩,就有了一個大致的評價。是個好孩子,不光人長得漂亮還知情達理。說實話,他倒覺得自己兒子有點兒配不到人家呢。

回到家,洗完漱躺在床上,回想起兒子今天的態度,再想一想那死去的老伴,師父的眼窩不覺濕潤了。

“老伴啊,今天你要在就好了,兒子就不會不高興了。都怪我啊,沒能把這個家侍弄好,讓兒子丟了臉麵。”他自言自語地說,“老伴啊,你這一走轉眼就是八年了,你知道這八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師父的話在黑暗中顫抖了一會兒,才漸漸消失在冷清的夜色之中。

“老伴啊,你知道現在我有多難?”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喃喃地說,“自打你走以後,兒子對我就不理不睬。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恨我。都怨我呀,當初要是我在家裏,怎麼會讓你去換煤氣?都怨那個狗娘養的司機,那天他要不喝那麼多酒,怎麼能撞上你?哎——這難道就是我們的命?”

越說,師父心裏的草就越長,不一會兒,就拉拉秧一樣纏得他動彈不得了。他有心現在就去找兒子,把心裏的事一條一條捋出來,好讓兒子明白他的難處,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知道,兒子那兒不能去,自己的單位也不能去,最好還是把兒子叫回家來,兩人即便當麵鑼對麵鼓地敲上一天一夜,也不會有人知道。

轉眼到了第二天晚上,下班後師父就回了家,先風風火火地做了四個菜,然後開始等兒子。從六點等到七點,又從七點等到八點,見兒子還動靜,就一個人在沙發上眯起了眼睛。

曉亮是八點半回來的。聽見門響,師父起身準備去熱飯。卻被他攔住,

“不用熱,我吃過了。”曉亮跺了跺腳,連外套也沒脫,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

“你這孩子,吃了怎麼也不說一聲,讓我好等。不是讓你回家吃飯的嗎?”師父小聲責備兒子說。

“公司今天有點兒事,完事就一起吃了個飯。”曉亮掏出一根煙來,點上,深吸一口後說,“我不是說過不回來吃的嘛。”

“說過嗎?哦,那可能我忘了。”師父用手撓了撓頭說,“瞧我這記性,一天比一天差。看來是真的老了,最近總愛忘事。公司來人了?哪兒的?”

“看看,又開始亂打聽。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亂打聽的嘛。”曉亮瞪了師父一眼,猛地把煙灰彈到了地上,說,“公司的事,說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就隨便問問嗎,你至於發那麼大火?”見兒子不高興,師父有些生氣地說,“我問你,大悟公司是怎麼回事?”

“什麼大悟公司?”

“大悟文化傳播有限文化公司。”

“哦——我明白了。”曉亮瞪大眼睛望著師父,大聲追問道,“我明白了。前幾天去公司的就是你吧?果然我沒猜錯,就是你。哎——我問你,以後你能不能別摻和我的事?”

“我摻和你的事?我吃飽撐的我摻和你?我是去工作的!”聽兒子說到摻和兩個字,師父臉上的肉被氣得直哆嗦,他大聲反問道。

“你別大聲嚷嚷好不好?”見師父的臉變了色,曉亮壓低聲音說,“有話你就不能好好說?”

“兒子,我就不明白了,我去你公司你為何不高興?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幹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買賣,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那不就結了?我再說一遍,上次去純粹是為了工作,你明白嗎?好吧,今天既然說到這裏,有件事我正想找你呢。”

“那輛gl8對吧?我勸你就此打住。否則你會知道,你是在枉費心機。公司是有一輛gl8,但公司從沒用它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曉亮把煙屁股丟到地上,邊用腳踩邊擲地有聲地說。

對於那輛車的事,師父本想就此收手,不再繼續追查下去了,因為經過幾天的調查,他並沒發現大悟公司,有任何涉嫌違法的證據。但是今天,當他看到兒子激動的樣子時,他猶豫了。是因為自己查了他的公司他不高興,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難道這裏麵,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見師父沉吟不語,曉亮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問,“聽說你不想退休,這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的?”師父有些驚訝,想不到兒子的消息如此靈通。

“這你甭管,反正有人告訴我。”

“告不告訴我都沒關係了,反正分局沒批準。”

“這麼說是真的了?開始我還不信呢,看來真有這事。我就不明白了,你整天都在想啥!”曉亮緊皺著眉頭,大聲質問道,“你不是說過,要回去照顧奶奶的嗎?”

“是啊,我是想回去來著,可這不是……”見曉亮認真起來,師父怕引起他的誤會,便就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可是什麼,你倒是說呀?”曉亮再次瞪了師父一眼,狠狠地說,“你在單位賴著不走,就不怕人家說你?”

“誰在單位賴著不走?你這是怎麼說話呢?”曉亮這句話,明顯刺到了師父的痛處,以至於他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我有我的事業。”

“事業?”曉亮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好,好,好,你有事業,那你就幹你的事業去吧。我們誰都沒你的事業重要。你說你警察當了這麼多年,怎麼越當越糊塗了呢?”

“當警察怎麼了?當警察也不是偷雞摸狗!”

“當警察當然好了。當警察可以不管家,可以不管孩子,可以不管老婆,可以啥都不管。簡直就是自私透頂!”

“你說誰自私?”

“說誰誰自己明白。”

“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我就這樣說話,怎麼了?”

局勢在電光火石間一觸即發。師父咬了咬牙,還是忍住了。他冷冷地看了兒子一眼,發現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張陌生而冷酷的臉。就在他把頭轉向窗外時,他聽到耳邊傳來了哭聲。

“我他媽真想殺了你!媽媽死的那天,我手裏要是有把刀的話,我就當場把你和那個狗娘養的司機都宰了!”曉亮擤了一下鼻子,咬牙切齒地說,“媽媽簡直是太慘了。頭上鼻子裏嘴裏滿處都是血,身上沒一塊好地方。媽媽該死嗎?那天死的應該是你,你知道嗎?媽媽是替你死的。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還有臉在這裏活著?我問你,媽媽蹬著三輪車換煤氣的時候,你去哪兒了?家裏換煤氣的事,是不是應該你來做?你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了嗎?現在,你知道自己是家長了,那時候你去哪兒了?幹事業?幹你的狗屁事業去好了。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有老婆有孩子有家!”

麵對兒子的指責,師父無話可說。他隻能選擇沉默。對於亡妻對於兒子對於這個家,他是問心有愧的。他一直都在尋找機會,試圖彌補這種虧欠,卻沒能等到機會。現在想來,或許是妻子對他太好了吧?妻子每天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從側麵上培養了他的懶惰。

哭一陣說一陣,最後或許是哭累了也說累了,曉亮站起身來,到廁所洗了把臉後,一聲不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