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想到這裏,師父美美地罵了一句。罵完,他苦笑著對自己說,“看來,還得你來爭取主動啊。”

兒子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就在他放下手機,準備過會兒再打時,電話卻意外響了起來。

“秀峰啊,快退了吧?”是大哥。電話裏大哥一反常態,對他問寒問暖,簡直就像首長關心下屬,“辦完退休,你就回吧。五叔的房子我已經打問過,他同意了。房子不漏也不塌,稍微拾掇一下就能住人。你啥時候回來啊?”

退休?大哥的一句話提醒了師父,讓他再次意識到,自己離退休的日子,真的已經不遠了。想到即將到來的退休,師父心裏不免有些慌張。雖說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遲早都有那一天,可真到了要走的時候,咋有點兒不舍呢?

“怎麼,你不會是變卦了吧?五叔我可應下了,可不敢瞎變!”見師父不說話,大哥大聲追問道,“咋不說話,不會是你真的不想退了吧?”

“哥,退我肯定是要退。可這不是還沒到時候嘛,等到時候再說也不遲。”說話間,話筒裏傳來大嫂的嘀咕聲,師父這才明白,原來大哥又一次做了大嫂的傳話筒。

“哦——那我知道了。那就再等等吧,不急,不急,反正房子都空了兩年了。”

聊完房子的事,師父跟大哥又聊了會兒娘的身體,當得知娘近期不錯後,這才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握著手機發燙的手機,師父無言地笑了。他當然明白,大哥這個電話一定又是大嫂的主意。大嫂人哪兒都好,就是愛算計這點讓人厭煩。前年他回老家,一不留神把退休後的打算說了出來,看看招來多少麻煩。他是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甚至在老家頤養天年的,落葉歸根人之常情嘛。可那也要等他辦完退休,把身邊的事弄利落了吧?眼下案子的事八字沒一撇,讓他怎麼回?

對於大嫂心裏那點兒小九九,師父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表麵上她是在招呼自己回去,可實際上是想讓他收拾房子哩。五叔家和他家住鄰居,又是在一年蓋的,他要收拾五叔的房子,大哥的他能扔下不管?早幾年大嫂就嚷嚷上了,說房子實在太老太舊了,黑漆漆的,一到下雨還漏水,這樣的房子讓娘怎麼住?其實,娘倒是沒說話,關鍵是她嫌房子舊了,想讓他出錢料理呢。

話又說回來,錢當然他應該出,他也願意出。在城裏工作這些年,家裏大事小情全靠大哥一個人,他自然知道大哥的難處。他出錢幫家裏收拾收拾房子,這未嚐不可,他是看不慣大嫂的算計,一天到晚嘀嘀咕咕的,老鼠一樣,不大氣嘛。

對於退休以後的生活,師父曾有過多種設想。最早的時候,他曾設想著和老伴一起回老家去,趁母親還健在好好陪她一段時間,補償一下自己對她對父親的虧欠,畢竟這麼多年,自己一直漂泊在外,陪她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可天不遂人願,隨著老伴的意外去世,這個設想變成了一個難以實現的夢。一想到老伴的死,他的心窩裏就像被人塞進了一把稻草,堵得連喘氣都不勻活了。老伴的死,成了他心裏揮之不去的痛。

時針指向夜裏十點,兒子的手機依舊無人接聽。他不清楚究竟是兒子忘了帶手機,還是在故意躲著他。想到兒子的冷漠,他心裏就像吞下了秤砣,直往下墜。

兒子怨他,他從來都不惱。他明白自己這些年,對家對兒子的虧欠,實在是太多了。從當初的刑警隊,到後來的派出所,家裏什麼事他抻過頭?沒有!家裏所有的大事小情,不全靠老伴一個人撐著?從孩子上學放學的接送,到學校的家長會,再到孩子生病住院陪床,老伴從沒讓他操過心。老伴嘴上不說,他也知道她心裏是有怨氣的。對此他無能為力,誰讓他幹了警察這一行呢?

同大多數遠離故鄉的人一樣,師父對自己的老家,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思念,而且年齡愈大,思念愈深。有人說,思鄉其實是一種情結,它代表著動物對出生地的眷戀。這種現象在動物界屢見不鮮——鮭魚回遊、螃蟹入海就是其中的典型,隻不過它們沒有像人這樣,被附加上太多的感情色彩。

在師父的記憶中,自己出生的那個村莊,總是那麼溫暖迷人。

那是一個不足百戶人家的小山村,一道巍峨的山嶺橫亙在村子的北側,村子的南邊則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幾條縱橫交錯的深溝,把整個村子圍在一起,襯托得如同戲台一般。村西的月亮河,河邊的藕塘;村東的水井,井旁的水潭,都曾給師父留下過許多甜美的回憶。在一年的四季裏,師父最喜歡的就是秋天了。每當田野裏響起蟈蟈的叫聲,涼爽的秋風雁群般略過地麵的時候,他的眼前總會出現一群羊的影子,那些羊時而抬頭鳴叫,時而低頭吃草。而他的思緒,也隨著羊群的鳴叫聲,開始在山嶺間蕩漾回旋,直至飄上高遠的天空。

河邊的那塊菜園,是他和同學經常光顧的地方。那時候,看護園子的黑老三,沒少在娘麵前告他的黑狀。菜地現在還在,黑老三想必已過世多年了吧?

“秀峰啊,退了休就回來吧,城裏有啥好?淨吃汽車的屁了。”前幾年回家探親,同學李廷就曾表情嚴肅地開導過他,“空氣不幹淨不說,晚上瞧個星星都費勁。還有,城裏人的心眼太花花,沒咱鄉下人實在。”他這個高中時候的老同學,說話還是那麼耿直。李廷的話也許不好聽,可句句說到了師父的心裏。正是從那時候起,他定下了退休回老家的決心。

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啊。想想可以,可真正實現起來又談何容易?他首先想到了兒子。自己走了兒子怎麼辦?雖說兒子現在不待見自己,可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可以的對自己不聞不問,他卻不能不管兒子。另外,就是眼前的這起案子了。一想到手裏這起案子,他的腦袋就想鑽進了一隻蒼蠅,嗡嗡直響。案子到現在還沒理出個眉目來,讓他丟下不管?難道他真的要當一個“逃兵”,將自己的餘生,永遠地釘在這個十字架上?

17

一想到“逃兵”這兩個字,師父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這兩個字曾經深深地傷害過他,以至於每次想到這兩個字,他的胃就會不自覺地痙攣。

“逃兵”啊,你這個虛妄的惡魔。

三十年前,那時候師父還在刑警隊工作,盡管因為丟槍被免去了隊長職務,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民警,可他幹工作熱情絲毫沒減,還是那個幹起活來不要命的石瘋子。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深秋,如毛的細雨把這座北方重鎮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讓人提前嚐到了一絲初冬的味道。吃罷早飯,師父早早就來到了辦公室。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管刮風下雨,他都是撂下飯碗就開始工作。

泡上茶,點了根煙,他在椅子上坐下來,開始籌劃一天的事。他很享受早晨這段忙裏偷閑的寧靜。盡管時間短暫,但可以一個人坐下來,靜靜地呆上一會兒,讓他覺得格外彌足珍貴。

那陣子,他正為一起感情糾紛引發的案子費盡心思。

要是在平時,這類因男女感情引發的糾紛,一般上升不到刑警出麵的層麵,派出所民警出門調解一下也就完了。這件事之所以讓刑警介入,主要因為兩個情節。一是涉案人員有持刀威脅的行為,二是涉案人員的身份特殊。涉案的李某,是b市公安局富川區分局一位領導的孩子(這是後來才知道的),邢某的家人自然明白李某的背景,所以早早就放話出來,說他們要睜大眼睛,看看公安局是如何辦案的。倘若這起案子處理得不夠公平公正,他們就要把它捅到天上去。如此一來事情就鬧大了。為避嫌起見,也為了體現公安執法的公正,市局及把這起案子指定給了昆河分局。

從接案那天起,師父就明白他接手的是一個燙手的山芋——處理好了還好說,倘若處理得不好,恐怕連他都要搭進去。

應該說,富川分局的那位領導,也就是那位李某的父親,還是非常平和理性的,從案件的立案到後來的移交,他都沒有過多幹涉。即便這樣,事情還是出現了狀況。

一天,邢某的父母氣勢洶洶來到了昆河分局。一見麵,邢某的母親便用手指著師父,大聲叫嚷著說,“什麼也別說,你就是一個‘逃兵’。”

“大姐,你這話從何說起?”邢某母親的一席話,讓師父如墜迷霧。他當然明白“逃兵”的含義,可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沒頭沒腦地對他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用多說,你就是一個‘逃兵’。像你這樣的‘逃兵’,就該拉出去槍斃!”邢某的母親沒有解答師父的疑問,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逃兵’?”師父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一個難纏的女人,於是把雙手一攤,衝著邢某的母親擺了擺手,說,“真是莫名其妙!”

“你說誰莫名其妙?你才莫名其妙呢。你們一家人都莫名其妙!你這個‘逃兵’隻會欺負老百姓,你連“逃兵”都不如,你就是一條狗。領導麵前的一條狗!”邢某的母親越說越激動,如果不是邢某的父親在一旁攔住,她早就把唾沫噴到師父臉上了。

師父這才明白,邢某的母親之所以摟頭蓋頂對他一頓猛捶,原來是把他劃到了李某的隊伍裏。明白這些後他釋然了。他知道,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疙瘩。隻要自己把事情說明白,就不怕這個女人胡攪蠻纏。

“組織上把這個案子交給我,就是對我的信任。我當然不能辜負組織的信任。”師父侃侃而談,“或許你不相信,但必須說。此刻在我的眼裏,隻有嫌疑人和被侵害人,沒有領導和老百姓之分。我需要維護的是法律的權威,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利益。”

發現女孩母親的眼神,已由原來的不信任,漸漸變成了疑慮後,他繼續說道,“警察手中的權利是法律賦予的,而不是某些人或某個人給的。我雖然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但我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一個遵守法律的公民。維護法律的尊嚴,維護每個人的合法權利,是我的責任,對此我毫不懷疑。”

麵對師父的凜然正氣,邢某的母親無言以對,盡管她內心深處的疑慮尚未完全消除,但至少她已經對師父,建立起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此後,邢某的父母再沒找過師父的麻煩。但那個“逃兵”的稱謂,卻深深地刻在了師父的心裏。

天已經很涼,樹葉也已失去夏天的翠綠,換上了一種黃綠相間的顏色,在秋風的催促下,槐樹白果柳樹等一些對季節敏感的樹種,仿佛已提前感知到了冬天的寒意,秋風一過,鵝黃色的樹葉便星星般地飄落了一地。

此刻師父的心情,也像這樹上隨風擺動的葉子一樣搖擺不定。秋天又到了,自己在這座城市已度過了多少個秋天?他沒算過也沒心思算。算它又有什麼用?人一旦踏入老年就會變得謹小慎微,尤其是在時間上。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所以不懂得珍貴,等到了老年,到了將要退休的時候再轉回頭去看看,就會有這樣的感慨:時間原來如此之快,一眨眼六十年已如過眼雲煙!

是啊,師父的生命已經走完整整六十個年頭。六十個春天,六十個夏天,六十個秋天和六十個冬天。在這二百四十個季節裏,哪個季節給他留下的快樂最多?他已經記不清楚。但是,有一個季節卻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插在他的心窩裏,讓他永遠都忘不掉。那就是秋天。

秋天,這個一年裏最繁華最豐厚的季節,曾經是師父的最愛。秋天的爽利,秋天的飽滿,秋天的蕭瑟,都曾讓他流連忘返,但是現在他卻最恨秋天,因為對他來說,秋天就意味著災難。他丟掉隊長的烏紗帽是在秋天,他被冠以“逃兵”的稱號是在秋天,那場令奪走他愛人生命的車禍也發生在秋天。人們常說,愛之愈深則恨之愈切?事實果真如此嗎?他不信。

夜已深,月牙兒鐮刀般冷冷地掛在天上,喧囂了一天的城市終於安靜下來,慢慢進入了夢想。曉亮依然沒回電話。看來師父今天晚上的等待,注定是一場空了。不管怎麼說,明天他還會繼續聯係兒子。

“臭小子,不管你躲到哪裏,我都要找到你。”他心裏暗暗對自己說。

18

“有事嗎?”曉亮的電話是第二天上午打過來的,一張嘴還帶著濃濃的酒氣,“我在昆明,昨晚手機落在酒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