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長,喜歡上人家了吧?”出了軍分區大院,何偉笑著問道。

“小屁孩,你懂什麼!”我當然不肯承認。怎麼說,我也是他的上司,在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後輩麵前流露真情,我暫時還做不到。但我很心裏很清楚,自己已真真切切地喜歡上了這個女孩。我曾經設想過,許多與她見麵的場麵,但我萬萬沒有到,我們的第二次見麵會來得如此偶然。或許這正應了那句話,生活如此變化多姿,如果僅憑想象就想洞悉世界,簡直比登天還難啊。

當然,我還得感謝蘇勇。如果不是他的因公出差,恐怕這輩子我都不會有機會到軍分區大院來,更不會有機會走進那道籬笆牆,又如何跟靜月見麵?

盡管沒說話,盡管隻是遠遠地一望,我已經心滿意足。用工作中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既然已發現目標,那抓住她就是技術上的問題了。可關鍵問題是,這項抓人的技術實非我所擅長。我總不能旁若無人地走到她麵前,伸出手去傻嗬嗬地對她說,你好,我很喜歡你,讓我們交個朋友吧。這顯然不是我的風格。我到底怎樣的風格?我自己都不清楚。

就在我輾轉反側,為如何接近武靜月而糾結的時候,一個不期而遇的電話,卻無意間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交往的窗戶。有人說,上帝在關閉一扇門的同時,一定會為你留下一扇窗。信然!

電話是石曉亮打來的。

“周日下午你有空嗎?”他徑直問道。

我問他怎麼了,他接著說,“你要有空,就幫我個忙?”

我盤算了一下周末的安排,清楚自己確實沒有要緊的事情要做後說,“應該沒事。有什麼事,你說吧?”

“下午兩點你過來,跟我去接個人?”

“接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了你也不認識。哎——別忘了,周日下午兩點!”

“放心吧,忘不了。”

周日下午,我如約來到南湖休閑會館。在我停放摩托車的時候,一輛金龍大客車威風凜凜地從遠處開過來,嘎然一聲停在了會館的門前。隨後我才知道,那天我要去接的,原來是整整一個班的小朋友,還有他們的老師。

“你在搞什麼名堂?”上車後,見石曉亮已在車裏,我開口問道。

“跟敬老院搞一個聯歡,邀請了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石曉亮笑著說,“怎麼,你不喜歡孩子?”

“還以為要去接女朋友呢,如此大動幹戈的。”我故作不滿地說。

“你真會開玩笑。”石曉亮笑了笑。笑完,他話題一轉,幽默地說,“很難說喲,說不定裏邊將來就有我女朋友呢。”

“和小朋友?”聽石曉亮這樣說,我哈哈大笑起來,“那你還要等多久,你就不怕師父他老人家等不及?”

“不會讓他等太久的。”石曉亮微笑著說道。

對曉亮的這句話,我當時並沒在意。因為那時,即便我用腳丫子思考,也不會把他和武靜月聯係在一起。

車進軍分區大院,拐過一道彎,我頓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群小朋友正排著整齊的隊伍,等候在幼兒園的院子裏,而在隊前站著的,正是武靜月。看到汽車從遠處駛來,孩子們發出一陣歡騰聲,一個個笑逐顏開猶如盛開的鮮花。隊伍的尾部,是一位我不認識的女教師。

“我們已經見過麵了。”當曉亮向我介紹武靜月時,我笑著說。

“怎麼,你們早就認識?”曉亮顯然對我的回答感到吃驚,他轉身望著武靜月問。

“我們——什麼時候?”武靜月也有些吃驚,臉隨即便紅了。

“看來武老師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開玩笑說,“您不記得了?那天晚上,金安橋下,一輛警車?我就是那個民警。”

“哦——我說是嘛。”武靜月這才如夢方醒,她有些尷尬地說道,“對不起,那天晚上有點兒亂,我確實記不清楚了。”

“你不記得我,可我記得你呢。”

那個下午,算得上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個下午了。盡管我們交流並不多,但隻要能看到武靜月,聽到她的聲音,就已經足夠了。至於那天下午的演出,幾乎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隻記得孩子們都很快樂老人們都很開心,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每一個人都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如此而已。

在孩子們表演期間,我一直偷偷觀察著武靜月和石曉亮。盡管他們坐在一起,也隻是偶爾才有一兩句的耳語,但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他們似乎已經認識很久,是頗為熟悉的老朋友了。看到他們親昵的樣子我有些不解,他們究竟是怎麼認識的,竟有如此得默契?

在我看來,人與人相識是需要緣分的。隻有有緣人,才會聚在一起。當然,緣分也分很多種。比如父母與子女的親情之緣,萍隨相逢的朋友之緣、牽手一生的婚姻之緣、同窗苦讀的同學之緣等等。無論哪種緣分,都是上輩子修下的,都應該倍加珍惜。婚姻之緣,作為緣分中最奇特的一種,更加彰顯出它的彌足珍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非萍水相逢即可做到,是需要前世緣分的。唯此無他。

這問題一直蟒蛇般在我心裏糾纏了很久,直到有一個天,石曉亮把一切告訴了我,我才終於明白,他們才是真正的有緣人。

14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紛亂的思緒中重新拉回了現實。

打來電話的是師父,一張嘴,他便在電話那頭大呼小叫地問道,“喂——小子!今天是你生日吧?瞧我,差點兒把這事忘了。這樣吧,一會兒就到我家來,我弄倆菜,咱爺倆一起樂嗬樂嗬。”說罷,不由分說就掛了電話。師父就是這樣,快六十歲的人了,說話辦事還像一陣風。

接完電話,還沒等我把手機放回口袋,鈴聲卻再次響了起來,還是師父,“要不把人都叫上吧,大夥兒最近都挺累的,就算我給大家改善夥食,你看怎樣?”

“那——好吧。”

“你小子聽起來怎麼不太對勁?”

“沒有哇,我挺好的。”

“這就對了。哎——別忘了把那個小朋友叫上!”

“哪個小朋友?”

“行了,就給我裝吧,別忘了啊。我先忙活去了。”

看來師父心情不錯。不知道上午他明明還陰雲密布,下午為何就轉成了晴空萬裏,莫非遇到了什麼喜事?我正準備開口去問,不料他已掛斷了電話。望著手中嘟嘟作響的手機,我隻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晚飯自始至終,都洋溢著一種輕鬆愉快的氣氛。師父今天並沒下廚,他從大江南叫來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聽說是我的生日,同事小何還特意到好利來,買回來一隻生日蛋糕。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酒過三巡,沒等我開口問,師父便不打自招地說,“我兒子訂婚了。”

“訂婚了?跟誰?”我佯裝不知地問道,“這麼大的事,這家夥竟然瞞著,得罰他請客!”

“該罰,該罰!”師父爆發出一連串的笑,“請客還不好說?我也是剛剛才聽說,這小子連我都瞞著哩!”

“連你都瞞著,這怎麼行?看來我得好好找算找算他了。”

“你不用去找他,我已經批評過他了。”

“那還差不多。”

我仔細觀察了師父一眼,發現他那張皺紋堆磊的臉,此刻就像一朵綻放的菊花。

“你小子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喝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後,師父把話題一轉,落到了我的身上,“你可要加把勁兒啊,要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可就真等不及了!”

“喝喜酒沒問題,可我總得先找到女朋友吧?”

“看看,又跟我裝是吧?”師父瞪了我一眼,低聲斥責道,“你小子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敢欺負人家小於,我可饒不了你!”

“師父,到底誰是你徒弟?”

“你是我徒弟,這沒錯。但你不能欺負人家姑娘,尤其是小於!”

“我欺負她?天地良心,您就省省吧,她不欺負我,就已經燒高香了。”我憤憤不平地抗議說。說完,見師父依舊眼珠不轉地盯著我,隻好改口說,“好,好,好!我不欺負她。我保證不欺負她,這總行了吧?”

“做人一定得厚道。”師父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他把茶杯在桌子上轉了一圈,然後說,“不管做人還是做事,都要講良心。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不是畜生。”

“知道啦,師父!”我高聲應道。

對於師父的敦敦教誨,盡管有時我會覺得不耐煩,但每次都能虛心接受。我理解師父,更讚賞他的為人。我知道,他是一個重情重義,表麵冷漠但內心似火的好人。

如果說,認識師父是我的緣分,那跟上師父就成了我的福分。至今,我還清楚得記得,第一天跟他上街巡邏時的情景。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他將成為我一生的師父。

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一天啊。一整天,我和師父都在跟“狗騎兔子”(一種機動三輪車,駕駛室用鐵籬笆紮成,駕駛員躲在籬笆裏)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行動是街道組織的。街道綜治辦聯合城管、稅務、工商、等到家單位,對轄區範圍內的無證攤販集中打擊。當天打擊的主要目標,是一種被稱為“狗騎兔子”的農用三輪車。“狗騎兔子”大多盤踞在早市附近,利用早市蓬勃的人脈大發其財,盡管城管已圍剿多次,但收效甚微。

行動開始前,街道一位瘦得像麻杆的副主任,給大家作戰前動員。他說,“‘狗騎兔子’這種東西,就像一塊粘在臉上的狗比膏藥,不僅影響到了我區的形象,更嚴重擾亂了我區的秩序。大家認為應不應當將它鏟除?”

現場鴉雀無聲。

見沒人響應,麻杆主任尷尬地環視了一周,繼續說道,“當然,鏟除“狗騎兔子”也是上級領導的要求。為此,我要求大家,在今天的行動中務必齊心協力,以雷霆之勢攜龍虎之威,徹底將這種落後勢力從我區鏟除,還人民群眾一平安,還我區一良好的秩序。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三五個人小聲應和道。

“行動開始!”盡管場麵有些冷清,但麻杆主任還是適時地下達了開始的命令。隨著他的大手一揮,清剿行動正式開始。

我和師父當天的任務,是負責把守早市西側的一個路口。按照麻杆主任的要求,但凡有“狗騎兔子”從路口經過,我們就必須將它攔下,然後交給綜治辦處理。經過麻杆主任的動員,我感覺自己的血液此時已沸騰起來,渾身上下卯足了勁,發誓要讓“狗騎兔子”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我的預料。到達指定位置後,負責開車的師父並沒用車堵住路口,而是把車順著停在了路邊。

“石師父,這樣不對吧?”發現路邊的巨大空隙後,我不知深淺地糾正他說。

師父瞟了我一眼,沒說話。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不屑,就沒敢再接著說下去。

大約一刻鍾後,幾輛全副武裝的“狗騎兔子”,像一群受到驚嚇的烏賊魚,拖著長長的黑煙冒了出來。望著這幾輛黃黃如喪家之犬,茫茫如漏網之魚的三輪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在等待師父下達出擊的命令。隻要師父一聲令下,我必將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毫不顧忌地衝向那幾輛冒著黑煙的家夥,或者將它們繩之於法,或者和它們同歸於盡。然而,隨著“狗騎兔子”一輛接一輛地從我們身邊駛過,師父卻沒有一絲反應。他依舊緊閉著眼睛,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直等到最後一輛“狗騎兔子”的巨大響聲,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他才駕起警車,朝“狗騎兔子”逃跑的方向跟了上去。

對於師父那天的奇怪舉動,我始終無法理解。可我知道,作為一個連單位有多少人尚不能說清楚的新人,如果廢話太多的話,他以後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所以,我選擇了閉緊嘴巴。盡管我沒有說話,但並不代表我無話可說。對這次行動的處理,我需要有人給我一個說法,而這個人隻能是師父。我在等待機會。

“那是一場多麼驚心動魄的追逐啊!”師父感慨著說,“十年前,我曾親身經曆的一場追逐。在經過了一係列危險的追逐與攔截之後,我們最終在一個路口,將那輛嫌疑車撞翻了。那個多次持刀搶劫的犯罪嫌疑人,因此被緝拿歸案。對待搶劫犯這樣的亡命之徒,就應該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你說對不對?”

說完,師父的眼睛一直緊盯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見我默不作聲,他接著說,“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先不要解釋,你先想一想,這兩次圍堵有什麼不同?”

我搖了搖頭,隨即又尷尬地笑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見我不願說話,師父接著說,“其實,即便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在懷疑我,那天是故意放走了‘狗騎兔子’,對吧?”

……

“對,我是故意放它們走的。你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什麼我不告訴你。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剛才我講的那個故事,和我們上次的行動相比,兩者有什麼不同?”

……

“兩者在性質上有本質區別,一次是人民內部矛盾,一次是敵我矛盾,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吧?”說話間,師父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放到鼻子上邊聞邊接著說,“你首先得弄明白,咱們工作是為誰幹的,明白了這一點,一切就都解決了。”

見我點點頭,他繼續說,“小商小販也不容易。他們占街做買賣是不對,可他們一沒偷二沒搶,憑什麼非得趕盡殺絕?”

“他們為啥不去申請執照?”

“申請執照?怎麼可能,申請也不會給他們辦!那天你注意沒注意到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天參加行動的一共幾個單位?”

“一共六個吧?”

“他們有車嗎?”

“當然有了。”

“‘狗騎兔子’跑過來的時候,他們追了嗎?”

我伸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這年頭老百姓做點兒買賣不容易!”師父振振有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