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人也真是的。”女人一邊嘮叨,一邊極不情願地開了門,“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
“對不起,打攪了!”師父隻得陪著笑,小聲道歉說。
或許連師父自己都沒想到,他的這次走訪,竟成為了扭轉案情的關鍵。
6
屍體是第二天上午,從王大烈家的陽台下麵找到的。經現場探測,水泥的下麵果然有一不明物體。隨著上麵的水泥被鑿開,一股惡臭便像開啟的魔鬼之門,從下麵冒了出來。一共挖出了三隻塑料袋,都是裝垃圾用的那種黑色厚塑料袋,每隻袋子裝有大小不等的屍塊。當袋子被抬上來時,一股濃烈的惡臭,便伴隨著王大烈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傳遍了整個蒼山小區。
從現場回來後,警區的所有人都沒回家,民警們聚攏在警區狹小的辦公室裏,一個人手裏擺弄著一部手機,等待著迎接加班的命令。大家心裏都很清楚,今天晚上必將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找到屍體,意味著這樁被冒充為成走失案的凶殺案,終於浮出了水麵。接下來,確定被害人身份,破解凶殺原因等一係列任務,也就被擺上了桌麵。死者是誰?果真就是胡森說的那個袁美玲嗎?如果真的是她,她是哪裏人?是胡森說的sc眉山嗎?不是她死者又會是誰?她是如何被殺的?胡森就是凶手嗎?他為何要殺她?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師父眉頭緊鎖,靜靜地坐在角落裏,一根煙橫在他的鼻子下。盡管他沒說話,但我還是從他皺緊的眉頭中,讀到了什麼。師父隻剩幾個月就要退休了,他的時間夠嗎?倘若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案子破不了的話,他之前的過失(如果能算過失的話),豈不永遠沒有了改正的機會?那樣,他是不是就將帶著遺憾從這裏離開?
就在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大家於是不約而地把目光投到了電話上。
“你奶奶住院了?啥時候的事?”電話是曉亮打來的,聽得出來,他說話的態度不是很友好。
“什麼,你說我的手機?手機沒電了。這幾天事有點兒多,沒顧上充。”師父耐心地解釋說,“要不這樣,你先回去,等我把手上的活兒安頓一下,我就回去。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我這不是脫不開身嘛!”
話筒裏傳來嘟嘟嘟的盲音,很明顯那邊已掛斷了電話。師父把話筒握在手裏,靜靜地站了大約半分鍾,才慢慢把話筒放回了原處。
“是曉亮吧?”我試探著問,“怎麼,奶奶住院了?”
……
“要不你回去看看吧,這裏有我們呢。”
我的話音剛落,師父轉回頭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不是我,而是一個陌生人。
我能理解此刻師父的心情,他現在是進退兩難了。千裏之外母親住進了醫院,眼前案子也正是較勁的時候,他該如何選擇?
對於師父家的情況,我還是略知一二的。師父的母親今年已經八十多歲,在前年冬天一次意外中,還不慎跌斷了胯骨,在打那之後,就一直臥病在床。這幾年,家裏多虧了師父的哥哥和嫂子,他頂多也就寄點錢回去,可床前床後照顧的都是哥哥嫂子。在這點上,師父總感覺虧欠母親太多了。他曾跟我說,打算退休後回家住一段時間,好好彌補一下多年遠離母親的遺憾,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破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再者說了,這裏不是還有領導嗎,你擔心啥?”見師父不說話,我硬著頭皮再次勸導說。
“你懂什麼?”師父瞪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接著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煙,架到鼻子上貪婪地聞了起來。大約半分鍾後,他自言自語地說,“回去幹啥?回去也幫不上什麼忙。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再回去也不遲。哎——”
見他主意已定,我知道再勸無益,隻好閉上了嘴巴。
“死因通報了沒有?”師父忽然開口問我。
“沒有。”我搖搖頭,語氣生硬地答道。說實話,我已經開始生他的氣了。我難以理解,此刻他竟還有心思關心案子,而對母親住院無動於衷。忽然,一個念頭湧向我的大腦:這個坐在我眼前的男人,他的心究竟能有多硬?
“這幫吃貨,到底還能幹點兒啥?”師父憤憤地罵了一句,“當年我在刑警支隊的時候……白鬆林案你聽說過吧?不到三十個小時,人就被緝拿歸案了!”
白鬆林案我當然知道,這是我在警校上刑偵課時,專題研究的案例之一。這是一起典型的激情犯罪案,也是所有案件中最難破的一種。是師父一手偵破了這起案件,他是當時的專案組組長。凶犯最後是在自己家裏被擒獲的。這起案件之所以出名,主要因為它作案手段之殘忍,被害人數之多以及破案速度之快,在b市公安局的曆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師父,白鬆林案你已經嘮叨一萬遍了。”見師父喋喋不休說個沒完,我真想說,你那麼能怎麼也敗走麥城了?但我沒敢說出口。
“你小子,就是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7
“破案就像跑步,有人擅長短跑,有人擅長長跑,還有人喜歡馬拉鬆。但無論哪種跑步都離不開耐心和毅力,破案也是一樣。”說完,師父從褲袋裏掏出一張紙,按到鼻子上很響得擤了一下後,又把它塞回了口袋,然後他指了指鼻子笑著說,“當然,破案有時候就像這鼻子,得需要點兒運氣。”教室裏頓時響起歡快的笑聲。
那天的教室座無虛席,大家的心情和我一樣,都在期待眼前這個b市公安係統的傳奇人物——石秀峰,為我們展示他輝煌而又驚險的破案經曆。今天,他將為我們現場講解,那樁離奇的殺人案——“白鬆林案”,是如何偵破的。我隱隱地感覺到,教室裏湧動著的熱情,不是在上一堂課,而像一場明星發布會。
師父侃侃而談。
“一棟破舊的小區裏,五名個女孩躺在血泊之中。是仇殺謀殺還是情殺?現場沒有任何遺留物,沒有目擊證人,沒有腳印沒留下指紋。這看起來就是一起,徹頭徹尾的無頭案。說句實話,看完現場後我和同事也是一頭霧水。”
“那天是七月十七日,那天我永遠都不會忘掉。淩晨一時十五分左右,有人報案稱在某小區多人被殺。報警人為一女子,因驚恐過度連說話的語調都變了。值班民警讓她重複案發地點時,她竟張口結舌,以至於民警接連問了幾遍,才把地址弄清楚。
“現場簡直慘不忍睹。五個姑娘被人用銳器紮成了血葫蘆。其中三個躺在裏間,一個躺在客廳,一個橫跨在門檻上。因為深夜,現場圍觀的群眾並不多。經了解,報警人就住案發地樓上,那晚恰好她下夜班回家,因此目睹了那令人驚恐的一幕。
“被害人的身份很快便明確下來。原來,她們是同一家歌廳上班的小姐。因此,調查首先圍繞歌廳展開。經過專案組調查發現,女孩們盡管住在一起,但彼此關係並不友好,其中兩人還因爭風吃醋動過拳頭,這就排除了她們一起得罪人的可能。接下來,在對被害人樓內居民的走訪中,也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是什麼原因讓凶手喪失人性,以至現場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案件偵破一下子跌入了死胡同。
“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因為案情重大,市局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如同催命符般從上邊傳下來,把分局領導攪得如坐針氈。小道消息說,市局某位重要領導說話了,如果三天內昆河分局破不了案,市局就將成立專案組接管這起案子。這句話擺明了,是對分局刑偵力量的不信任,是在打分局領導的耳光,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你們說,我能這樣幹嗎?
台下傳來悉悉索索的說話聲,有人在大聲說不能,還有的笑聲說能。
師父笑了笑,然後淡淡地說,“當然不能。作為一名警察,如果你任由這樣的事情發生,你就不配佩戴國徽!”
“有句話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人的。我始終相信這一點。盡管我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但我始終堅信,這起案子一定能破,我一定能將凶手繩之以法。果不其然,就在案件發生後的第三天,一條重要的線索終於浮出了水麵。
“被害人對麵住的是一位鰥夫,六十歲多歲,叫白鬆林,退休前在一家肉聯廠工作。第一次走訪的時候,工作人員在他家,並沒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進門後,白鬆林看了我一眼,便迅速把頭轉到了一邊。我立刻從他的眼睛裏,感受到了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殺氣。眼睛是心的窗戶,這句話一點兒都沒錯。你要想了解一個人,隻需看看他的眼就知道了。善良的人的目光溫暖,虛偽的人目光狡黠,凶狠的人眼含殺氣,說謊的人目光迷離。在此之後,直到我離開他家,我們的眼神再沒有交彙在一起。
“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五十耳順六十花甲,一般來說人過六十身上的殺氣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與慈祥。他卻不是這樣。盡管他試圖用臉上的微笑掩飾自己,但眼睛裏隱隱滲透出的殺氣還是出賣了他。我立刻警覺起來。我明白,幾天來我苦苦尋找的目標,終於出現了。我抑製住心裏的興奮,繼續和他談了下去。老人說,他一直有早睡的習慣。案發那天晚上,他依例早早就上床睡了。因為睡眠極好,所以那天晚上門外發生的事情,他一概都沒聽到。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這是剛才所沒有的。由此我判斷,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所以神情有些緊張。
“隨後,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我對他家的走廊及廁所,進行了初步檢查,但未能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在路過廚房時,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菜板上沒有菜刀,居然放著一把尖刀。就是殺豬匠常用的那種,單刃,尖頭,木柄,大約二十厘米長的刀。看到這把尖刀,我立刻全都明白了。
“從老人家裏出來後,我就進了門口的保安室。我知道白鬆林這會兒一定會出門。果不其然,沒過五分鍾他就出來了。他手裏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低著頭,絲毫沒有理會一旁保安的招呼。他前腳離開小區,我後腳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昆河公園,見他一頭紮進了公園,我就明白他要去幹啥了,於是打電話告訴公園負責巡邏的保安,讓他們在湖邊留意,一個穿黃色t恤藍色長褲的老人。大約十分鍾後,保安來電話說,他們找到了那個老人,又說看見他往湖中丟了一包東西後,就急匆匆地走了。隨後,我組織人員對現場進行了打撈,在水中找到了一隻黑色的塑料袋,裏麵有一把用破布包著的尖刀,還有一雙襪子和一副手套。案件就此真相大白。
“隨後,我對白鬆林進行了審訊。麵對證據,他沒做任何抵抗,立馬竹筒倒豆子—全撂了。他的作案動機令我十分驚訝。他反問我說,‘那些小姐原本就是社會的毒瘤,像一堆爛得發臭的肉一樣讓人惡心。我殺她們,是在為社會除害,何錯之有?你想想看,她們給社會貢獻了什麼?她們什麼貢獻都沒做,憑什麼卻過得豐衣足食!而我,在肉聯廠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退休金不到兩千,還不夠這些小姐一晚上的消費,這難道公平嗎?’他的話或許有點兒道理,但在法律麵前卻是不成立的。殺人償命這個理兒,無論任何時候以何種理由,都是繞不過去的。我於是對他說,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了什麼就一定會收到相應的報應。遲也好,早也好,這一天總會來到。
關於白鬆林案的發案經過,那天在課堂上師父並沒講,直到我被分配到八棵樹後,才有幸聽他還原了事實經過。
原來,那天晚上白鬆林的確很早就睡了,可是睡到淩晨一點的樣子,他被一陣打鬧聲驚醒。他知道,一定又是那群住在他家對麵的雞(他管歌廳小姐叫雞)回來了。一想到這群白天睡大覺,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雞,他心裏就堵得慌。這群雞住在對麵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原本想找對麵的房東理論,又怕人家說他事多,所以就忍下了。說來也怪,平時小姐們回來鬧騰一會兒就睡了,那天晚上,不知道她們哪根筋搭錯了,鬧起來居然沒完沒了,又是唱又是跳的,簡直讓他沒法睡覺。小姐們這一鬧不要緊,卻激發起了原本就埋藏在他心裏多日的怒火。他摸著黑悄悄起了床,穿上襪子後,拿起廚房那把尖刀,就從陽台翻到了對麵的陽台上。因為天氣熱,對麵陽台的門一直沒關,所以他很容易就進到了臥室。他的突然出現,引起了屋裏姑娘們的一陣驚呼,其中一個還問,你是咋進來的?他二話沒說,舉刀就捅,一口氣桶倒了三個。另外一個見狀想往外跑,被他追上從背後給了一刀,頓時也倒在了地上。房間裏一個女孩聽見動靜,打開門就想往外跑,也被他追上一刀捅倒。殺完人,匆匆擦了一把刀上的血後,他就又從陽台翻回了自己家裏。第二天,利用晨練的機會,他把晚上穿的衣服和襪子,在後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埋了,那把刀因為是當年幹屠夫時留下來的,用慣了就沒舍得扔。沒想到,到底是那把刀害了他。他說,要不是那把刀,警察或許永遠都不會找到他。人就是這樣,用慣了的東西總舍不得丟,到頭來卻不知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