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從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這是個扁長的薄薄的手機,銀灰色的,機身和屏幕都比桃花的好。杏花說你猜我的手機多少錢?六百元,那死鬼,不不不,你看我這嘴,說著吐了幾下口水,這樣可以衝去語言的穢氣。德江舍得出錢,從一個小老板手中買的,怕我聽不明呢。桃花知道她又炫耀了,都是二手甚至三手手機,好是好些新是新些,也不至於貴到哪裏去。她掏出了一塊帕子,把手機細細致致包好,裝到內衣口袋。山裏的女人內衣口袋是很大的,好裝貴重的東西,裝了吊在胸口上,那正是乳房的位置,一般人也不敢隨便亂摸。
桃花又順著村子走了一遭,恰巧村裏最近有人下過山去,她們的手機都充過電了,她們說桃花你在村子背後的高處喊一聲不就得了,何消這樣跑呢。桃花說二順的娘耳朵不好,我怕她聽不到。再說,有的在屋裏也不一定聽得到。
大家說桃花真是個誠實的人,想得這樣細。
走出村子,桃花突然想起村後樹林裏的茶花家。茶花一家單獨住在村後的林子裏,那裏隔村有一段路呢。茶花是個性格乖戾的人,不合群,常常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和村裏人吵架,人又愛占便宜又愛占上風,村裏的人都吵過了,就連桃花這樣和善的人,她也為娃娃之間的抓扯鬧上門來。她的男人在外地的一座小煤窯上班,積攢了一點錢,把房子修到山後的小樹林裏了。桃花想茶花的手機恐怕沒充電,村裏人下山都不願帶她的手機,有仇氣哩,加之還有一段路,更沒人願上她的門了。桃花想茶花可更需要手機哩,男的在小煤窯,錢是能夠多掙一點,但那是四塊石頭一塊肉,一半陰間一半陽世哩。這兩年小煤窯可沒少出事,茶花恐怕比別人更揪心更懸心,她的電話是離不開身的。
果然,茶花的手機已經好幾天沒電了,她與村裏人關係不好,她也放不下麵子去求人。看著手機快沒電了,她正為手機沒電焦慮呢,她想下山去,但她來月經了,下不了山,茶花也不是嬌貴人,但她和其她女子不同,每次都要流很多血,並且疼得十分厲害,疼得冷汗直出全身打抖,她不明白啥道理,心想自己是貧賤身子富貴病,想像別的山裏女子一樣爭強好勝都辦不到。
見到桃花來,茶花十分高興,她遠遠地迎出門,笑著招呼桃花進門。茶花笑得很勉強很不自然,她是心裏有愧的。桃花把來意說了,茶花十分感動,她自責地說桃花妹子姐對不起你,姐是爛脾氣,亂發脾氣亂吵罵。你讀過中學是有知識的人,村裏隻有你不和我計較,姐一定要改。桃花知道她說歸說,改是難改的,也不多和她說話,說我下山去,把手機拿來我帶去充電放心麼?茶花說咋個不放心?你能來我就感激不盡了,隻是妹子你到了鎮上小心點,那裏的秩序亂得很,小心被偷掉,我這手機貴不說還時刻離不掉。桃花一聽心裏不高興起來,這茶花怪不得大家討厭,一開口說話聽著就不舒服,還沒出門就講些不吉利的話,還說她的手機貴得很。桃花想轉身走掉,但她做不到,她是個很善良很誠實的人,心想茶花話不好聽,講的也是實情,自己到了鎮上一定要小心,茶花是真的離不開手機的,離開了手機,她時刻擔心著男的,怕會急得一夜一夜睡不著的。
三
山上還是春寒料峭、白雪皚皚,山下卻是麥苗青翠、桃紅柳綠了。桃花穿著厚厚的衣服,裹著桃紅的頭巾,走到山下的壩子就覺得熱了。她在清澈的河邊洗了把臉,又用一塊竹片刮盡鞋上的黃泥,澆著水把鞋幫上的泥洗幹淨了。
桃花是愛幹淨的人,也曉得愛惜自己,但山上的環境太差了,日子過得苦,想愛美也愛不起來。她在清清的河水裏看了看自己,身上盡管穿著厚厚的衣服,但身段還是好的,身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腿也是修長的,隻是戴著桃紅的頭巾穿著厚厚的棉衣就顯得土了,就看不出身段來了。可山上不戴不穿怎麼受得了呢?前幾天還暖暖的,桃花也綻了,杏花、李花、梨花也開了,山上是紅紅的白白的好看,可一場寒風,一場大雪,山上又冷得讓人發抖了。桃花摘去頭巾,讓一頭長長的秀發飄露出來,這樣人就好看多了。
鎮子在壩子中間,桃花過去是來過好多次的,那時還在當姑娘,經常隨人來趕場,來看露天電影。那時的鎮子隻有一條長長的破舊的街,兩邊的房子歪斜,門窗豁牙咧嘴,趕場熱鬧倒是熱鬧,但沒有多少東西,都是賣自己地裏種的山上采的東西。現在的鎮子變化太大了,老街已被圍在後邊,成了年老色衰的棄婦,新街長長的寬寬的,平整的水泥地麵,兩邊盡是兩三層的磚混小平房,沿街的門麵都是店鋪,都裝了鋁合金的簾門,都有巨大的招牌,還有霓虹燈。這裏的門麵賣啥的幹啥的都有,而且專業化。賣糕點就賣糕點,賣藥品的就賣藥品,賣衣服的專賣衣服,雜貨鋪似的店麵少了。她沿著街把鎮子走了個遍,來了個走馬觀花。走完一遍又認真走第二遍,這一遍她就是擇其重點的走了。她為公公買了好些藥,賣藥的很熱心,幫她推薦這樣那樣的藥,那些藥都有奇效。她問價,嫌貴,想想公公咳得喘不過氣的樣子,還是忍痛買了。她又為姑娘和兒子各自買了東西,但這次她就不那麼慷慨了,連跑了幾家,比較了價錢,比較了質量,開始討價還價。討價還價她是有經驗的,也有耐心,反正下山來了,總要買到稱心又便宜的東西。她還走進一間賣化妝品的門麵裏,裏麵的化妝品種類繁多,五花八門,這方麵她是搞不清爽的。店裏清靜,看得出來這裏的人是不會多的。看櫃的姑娘看見進來的是個背著背簍的山區婦女,就失了熱情,徑自打自己的手機,任她去看。她是愛美的,做姑娘時也是村裏的俏女子,也愛收拾打扮自己,就是指甲也是塗過的,當然不是現在的各種顏色的指甲油,是用指甲花搗碎了用瓜葉裹的。成了家有了負累,也就沒有心情打扮自己了,現在丈夫在外打工掙了點錢,但她也不敢買貴的。她問看櫃的姑娘有沒有“百雀靈”,“百雀靈”給她留下了很深很美的印象,定婚時男的送過一盒,她小小心心地使用了很久,直到盒子幹淨得一片銀白,那盒還是保存了很久。想起男的時,拿出來摸一陣嗅一陣,那看櫃的姑娘連聽也沒聽說過“百雀靈”。問哪裏產的?是不是名牌?聽說是以前供銷社賣的,隻值一元多一盒的,姑娘就鄙夷地說,那玩意兒可能我奶奶還有,可惜我奶奶死了,要買也買不到了。桃花臉騰地紅起來,心裏的火也升起來,看來鎮上的人真的是看不起山裏的人,難怪杏花要賭氣買一堆盒裝牛奶回去了。但桃花也就是在心裏生氣,她才不會幹賭氣的事呢,她定定地看著那姑娘,直到把那小女孩看得不自在走開了,她才從櫃上選了一瓶價格不算貴的香水,選了一盒護膚霜,把錢拍在玻璃櫃麵上,昂然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