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嗎?老人腳一軟又跪了下去,羅所長,你是天大的好人呀,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去救我孫女。麵對白發蒼蒼的頭顱,麵對蒼老枯槁的身軀,羅銘忍不住流下淚來,把拳頭攥得緊緊的,像要把辦公桌砸個洞。
這晚,羅銘怎麼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烙大餅,他腦海裏不斷出現各種圖像。聯防隊員從家裏背糧背菜做飯,派出所炊煙嫋嫋簡直成了農家小院,幾次上門被孫書記拒於門外,受盡冷眼嘲諷,千辛萬苦弄到一筆錢必須交上去,交錢時領導笑眯眯的樣子,老所長的老伴哭求,白發蒼蒼的馮奶奶以頭磕地的景象,在縣城喝醉酒與人打架被處分的經過,煤老板開著寶馬車神色活現的表情,這些交替出現的圖像揮也揮不去甩也甩不脫,糾纏著他咬噬著他的心,叫他煩躁叫他憂傷叫他憋悶。起來睡下,睡下起來,茶水喝了一肚子,心裏麵的憋悶、煩躁仍然澆滅不了。他想起了就在這間房裏數錢的夜晚,他想要是這錢不交上去多好嗬,可以做多少事,至少可以送老所長到省上去看看病,至少可以到外省去解救那些被拐的婦女兒童。他想得暈暈乎乎,大腦裏一團亂麻,亂麻把他纏進沉沉的夢鄉,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在睡夢裏,他突然看見老所長一身白衣地向他走來,老所長走路輕飄飄的,悠然而至,落地無聲,兩隻空洞茫然的眼裏看不到任何表情,他說羅銘我要走了,所裏的這攤子事交給你了。他問你要到哪裏去呀?老所長說我到該去的地方去,小羅,你怎麼流淚了,你不該流淚呀,那地方沒有疾病,沒有煩惱,沒有疼痛,我要享福了。說著瘦削的臉上竟溢出甜甜的笑來。羅銘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該咋辦?老所長並不答話,一陣黑煙襲來,老所長倏忽間就不見了。
羅銘醒來,身上出了一通汗,墊單上濕漉漉的,他的心裏一陣空虛,一陣惆悵,他想老所長怕是走了呢,他的魂來向他告別呢。想到這裏,羅銘心裏一陣悲慟,一個在基層派出所幹了幾十年,勤勤懇懇正正派派苦死苦活的人,竟然在身患絕症後連送到省裏醫院治病的錢都沒有,眼睜睜地看著活活病死,這是何等傷心的事。正傷感著,門嘭嘭地響了,開開門,見小周和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這年輕人正是所長老鍾的兒子,羅銘的眼朝他頭上看去,見他頭上沒有纏著白色孝帕,心裏就放鬆了一些。但那年輕人見到他卻哭了,說羅所長我爸怕是快不行了,這幾天疼得打滾,幾次暈死過去。家裏將牛羊都賣了,到處找錢,總算湊合了幾千元,家裏再也湊不到錢了。羅所長,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送我爸去省城治,讓他死在家裏,我們一輩子良心不安呀。羅銘心如刀絞,他說是得送去,砸鍋賣鐵也要送去,否則我一輩子心也不安。羅銘讓他先回去,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湊錢。
所裏的人都來了,大家自覺地開始捐錢,但能捐多少錢呢?大家掏幹身上的錢,數來數去也不足一千元,看著那些皺皺巴巴帶著體溫的票子,羅銘感動不已也心酸不已。這錢,怕連做檢查都不夠呢。他讓老所長的兒子先把這點錢帶去,他再想辦法。
從縣城回來的路上,羅銘心情沉重而沮喪。他去局裏找到歐副局長,希望能從創收經費裏返回點提成。歐副局長聽了他講的話,心情也很黯然。但他說這事辦不成的呀,局裏各部門上交的創收費,要到年底才能返回。況且局裏也吃緊得很,今年治安形勢嚴峻,辦案費寅吃卯糧,局裏不敢開這個口子呀。好幾樁命案是省裏督辦的,限期破案,縣局的經費都集中在這上頭。幾隊人馬出省辦案,沒有經費寸步難行呀。歐副局長去找了其他幾位領導,從財務那裏支出八千元,說這是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了,湊著吧,這是局裏的心意。
無話可說,情況就是這樣。所長老鍾要做手術的話,聽他兒子講要十多萬,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走出公安局,在大街上茫然地走著,想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要消失,心裏就疼痛起來。他看見一家回收摩托、電視機的商店,他想把摩托賣了吧。盡管賣不了多少錢,總可以了了一個心願。騎著它,身上不舒服,心裏也不舒服,就這樣,他把摩托賣了,坐班車回來了。
摩托車是他心愛之物,也是所裏的寶物,普竹鎮到處是山,遇到突發案件,等你慢吞吞趕到時,凶手或者已經逃逸,傷者或者已經死亡。有了這輛摩托情況就好些。賣了摩托,等於戰士賣了座騎,那心情,比古戲裏的“秦瓊賣馬”還要糟糕。可不賣又咋辦呢?騎著它就等於騎著自己的良心,良心不安,心情咋會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