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普竹鎮的老百姓是鎮政府的衣食父母,那鎮政府就是派出所的衣食父母,父母遇到難處了,能袖手不管麼?
問題出在哪,出在羅銘既不能得罪鎮上,更不能得罪歐副局長。鎮上要拆的房主是歐副局長的親戚,歐副局長和他有特殊的關係,歐副局長對他有知遇之恩,想起歐副局長他心裏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這是一柄雙刃劍,觸到哪一邊都會被刺得鮮血淋漓甚至喪命,你說羅銘怎麼能不犯難呢?更何況,歐副局長不僅對他有恩,而且還關係到他的前途和發展。歐副局長是位資深的常務副局長,在局裏說話不說一言九鼎,起碼可以把地砸個坑。
與其實在睡不著,不如到外麵走一走,也許走累了,就睡得著了。羅銘順著拆得爛糟糟的街朝江邊走,所謂江,其實是一條河。高原少水,有條河也叫做江了。明月浮出了雲層,依稀見得到崔嵬的岩壁,看得見高大的黃桷樹,還看見了一塊巨大岩石側邊的一間茅屋,看見這茅屋,羅銘大腦裏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心裏驀然一熱,冒出想去看看這茅屋主人的願望。茅屋的主人慶老漢是個傳奇人物,能下套捕獵,能下江捉魚,能治各種各樣的怪病急病疑難病,一把草一塊樹皮幾片葉子在他手裏都能治病。他突發奇想,如果去拆街中間那座房子自己必須參加的話,那就一定要找個能讓人信服的理由使自己可以離開現場。
他和慶老漢有交情,老漢孤身一人,愛喝酒,捉了魚捕了野雞和野兔,總要提到派出所和他喝頓酒,敲開老漢的門,老漢懵懵忡忡地問他,準是有什麼急事?他把來意說了,老漢說這算啥子,你叫人喊我一聲就行。老漢點上燈,在屋裏摸摸索索找出一把帶泥的草,說天亮時你嚼了吃下,記住千萬不能喝水,更不能吃東西,這藥能把你疼得遍地打滾,但不傷身,隻是受罪嗬。老漢歎了口氣。
第二天鎮政府的人全到齊了,鎮上沒有推土機,各人手裏捏著板鋤、十字鍬、鋼釺、八磅大錘,像是要參加築路工程。孫書記特地穿了雙長統水鞋,腰裏紮了軍用皮帶,鐵青著臉,他在搜索派出所的人。羅銘和另外兩個正式警察是穿著警服的,衣服規整、板紮、別著槍威風凜凜,七八個聯防隊員穿著迷彩服、提著警棍,雖不威風卻也整齊、利落。孫書記臉上浮出一絲笑,開始訓話,趁著訓話的空當,羅銘悄悄把洗淨的草藥放在嘴裏慢慢咀嚼,他特意選了這個時間,是怕早了藥性發過,晚了藥性還沒發。警察小劉說所長你吃啥?他說閉嘴,我會吃啥,這不是胃疼嗎?吃點藥。
孫書記走到羅銘身邊,啥也沒說,隻是緊緊地握了下他的手,羅銘感到那手的力道和份量,還有手上傳達出的信任和期盼。他回應了一下,同樣的有力道,同樣的讓人放心。
從鎮政府出來,遠遠就看見那棟房了,房上似乎還有人影晃動,羅銘的心幾乎快跳出胸膛了。書記交給派出所的任務是必須牢牢控製住人,派出所的人每人都有具體任務,誰和誰控製誰都清晰明了的,他和小劉的任務是控製房主宋老板。宋老板身高體胖一身疙瘩肉,沒有點功夫是控製不住的。如果宋老板要以死相拚問題就複雜了,不是他傷到自己就是自己傷到他,想到這裏他頭皮發麻一身冷汗刷刷流出,他希望藥性快速發作,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一急汗流得就更多。孫書記問羅所長咋啦?是不是不舒服?他說昨晚喝多了胃疼,最近經常疼,沒事,過一陣就好了。孫書記說堅持一下,事情過了我會感謝你的。羅銘想拖延一下,等待藥性發作,他說書記我看再研究一下行動方案,看樣子宋老板已作了準備,搞不好會出人命呢。孫書記焦慮,說隊伍都出來了,還研究個啥。他說耽誤一下不要緊,他又不會自己離開房子。一步失誤,後悔終身嗬。孫書記煩躁,說停一下,都在街邊站好,我和羅所長研究一下。羅銘把孫書記拉到街邊,兩人蹲在地上研究去了。研究來研究去,行動方案更加周密。羅銘也感到藥性發作了,突然站起來,兩眼瞪得老大,額上青筋綻起,頭發聳立,一身篩糠樣抖起來,他大叫一聲,疼得緊緊抱住肚子,那是真正的疼,萬箭穿心般疼,把人的腸子、五髒六腑扯碎撕裂一般的疼,疼得他臉色蒼白,大汗淋漓、手腳痙攣,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翻滾起來。孫書記慌了,緊緊地按住他,卻怎麼也按不住,孫書記急得叫人快把他送到衛生所去,送遲了,怕出人命。
羅銘被幾個粗壯的小夥硬拖強拽地弄到衛生所去了,孫書記沮喪不已,臉喪得擰得下水來,出師不利出師不利嗬。隊伍還在半路就出了這檔事,損兵折將還大損士氣。
三
孫書記組織的拆房攻艱戰終於成功了,事情出乎孫書記的估計,比他想像得容易得多。當鎮政府的隊伍浩浩蕩蕩向宋老板的住房開去,宋老板還是被震懾住了。宋老板在樓上看到黑壓壓的人圍住自己的房,看到每個人手裏都握著板鋤、鋼釺、撬棒、十字鍬時,看到孫書記黑喪著臉不顧一切的樣子,宋老板感到形勢的嚴峻,知道孫書記要動真格的了。早兩天孫書記就向他發出過最後通碟,說市裏領導要來視察,普竹鎮現在拆得亂糟糟的,就因為他一家阻擋了工程,群眾怒氣衝天,他這個書記無法幹了。孫書記說我是以禮相待,禮在先,啥話都說了,我已被逼上絕路了。你要害我吃不了草我就讓你拉不了車,大不了不當這個書記了。是魚死網破還是互相配合,你掂量掂量,當時宋老板嘴還很硬,想到自己的連襟,他想孫書記不可能來玩真的,不過是嚇唬嚇唬他。誰想到孫書記狗急跳牆了。宋老板畢竟是百姓,他也怕政府,鎮政府畢竟是一級政府。他還怕真出了事牽連連襟,這可不是他想做的。尤其是孫書記咬牙切齒地說你害我吃不了草我叫你拉不了車的狠話,還是讓他心虛。正是這樣,當孫書記率領著鎮政府的百十號人大軍壓境,氣勢洶洶時,他還是害怕了。他在孫書記拿著高音喇叭的一通吼叫中,率先放下了手裏的鐵棍,他一放,家裏的大大小小的人也放下了手裏的武器。